教皇不緊不慢地拾起一根白蠟燭,低頭吹了吹燭芯上積起的灰,随後點燃這支蠟燭。他将這隻蠟燭的火焰,一支一支地傳遞在聖壇前的祈願燭台上,那些微弱的燭光仿佛也随他的語調一起顫抖。
“我原以為你既然知錯歸來,便說明你心中尚有我主的光輝。你還年輕,年輕人總會走偏幾步,我本不願苛責。可惜,你還是做出了那樣不理智的選擇。”
他語調如水滴落石,溫柔而有力,仿佛一位耐心教導學生的導師。
艾利安垂着眼,聲音卻帶着某種幾近掙紮:“那冕下,請問——什麼才是理智?是在魔獸肆虐之際,袖手旁觀?是在鮮血未冷時,高唱仁慈與寬恕?””
教皇停下了手,臉上浮現出一抹宛如悲憫的微笑:“不,孩子。理智,是明白我們的施予必須以信仰為交換。主的光輝不是雨水,不能無差别地灑落。它更像珍珠——必須由願意俯身撿拾的人,才能得之。”
艾利安擡頭,目光陡然透出急切,望着那個蒼老但權威的身影:“可那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就該被抛棄嗎?”
教皇輕輕搖頭,語氣幾乎像是在哄一個鬧情緒的孩子:“你還是太年輕,艾利安。若我們不設限、不分界,向所有人毫無保留地施以援手,那信仰何以為信仰?主的羔羊若甘願将聖杯端給不信者飲盡,那主的榮耀,便會在慈善泛濫中變得庸常可笑。”
艾利安壓低了聲音,像是最後的抵抗:“可是……坎貝爾領主的父親曾是教廷的聖騎士團團長,他信仰一生、獻身一世……主也不肯寬赦?”
教皇正好走到燭台最後一端,身影被巨大的石柱吞沒,隻剩下火光投射出他法袍搖曳的剪影。這位上了年歲的老人沒有立刻作答,仿佛那一刻陷入了沉思。
良久,一道低沉而幽遠的歎息從陰影裡傳來:“唉,我可憐的孩子。看來我曾忘了與你說起這些往事。”
隻聽他先是歎息了一聲:“上屆騎士長……也正是你母親的貼身護衛,需要時時刻刻守護在她的身邊,履行他的誓約,然而他卻一聲不響地離開了。若他未曾棄職而去,你的母親,我可憐的妹妹,辛西娅也許不會那麼早歸于主的懷抱。”
艾利安一震,眉頭微微動了一下,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的表情驟然凝固。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拽住了他的面部肌肉,使得情緒的波動隻在眼神中一閃即逝。
教皇看見了,他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從暗處響起:“看來你還不夠靜心、不夠虔誠,本是暫時的束縛……既如此,就再延長一段時間吧。”
他說話的樣子就像是某位醫生在吩咐病人多休息幾日,輕巧、客觀,甚至不含情緒。唯有艾利安知道,那“束縛”裡藏着怎樣的痛——
那是教廷的一種禁咒,可以将光線化作細小的針尖埋藏在皮肉之下。他甫一回到教廷,這樣的咒語就被施展于他的面部——隻要他牽動臉上任意一處肌肉,光針便會猛然刺入,痛苦萬分。而若他因痛楚皺眉,筋肉再度牽引,又會引發下一輪的紮刺——周而複始,永不停歇。①
他就這樣被迫成為一個面無表情的“聖人”,不笑、不怒、不悲、不喜,仿佛隻剩一具被神意操控的外殼。就連最基本的表情,也變成了一種犯罪,一種對“神性”的亵渎。
“可我不明白……冕下……”艾利安話音微顫,問道,“舅舅……我為什麼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然而,那溫和的稱呼,卻沒有換來任何一絲溫情。教皇的神情未變,面上依舊是和煦如春風的笑意,然而眼底卻像掠過一道極深的影子,幽暗、沉寂、森冷。
他徐徐開口,語調仿佛在安撫一個年幼頑劣的孩子:“孩子,你可是聖子,是主的分身,是主的顯化。你的一言一行皆代表了主的意志。你不能有凡人的喜怒瞋癡,否則,主的神性何在?”
他說完,沒有再多言,隻是揮了揮手,示意艾利安離去。
聖壇上的聖像垂目俯瞰,聖壇下的少年僵硬行禮,像是一名囚徒,沉默地離開了。
而此時的沃爾森,已經踏上歸途。
回到滿目瘡痍的坎貝爾後,他很快意識到,僅靠眼下的資源,重建無從談起。他最先遇上的問題是人手的嚴重不足。
于是,他做出了一個在旁人看來幾乎瘋狂的決定:對外宣稱,隻要是願意勞動、守規矩的魔族,他都能提供庇護和土地。消息一出,逃亡在各地、受盡驅逐的魔族們紛紛湧入坎貝爾。短短數月,沃爾森便迎來了前所未有的“人口潮”。
而人口過剩帶來的混亂也随之而來。為了安置這些多出來的勞力,沃爾森委派他們向北,開墾無主之地。命運像是聽到了他的野心,一道鐵礦脈被挖掘出來,閃着寒光的礦石成了坎貝爾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塊“基石”。
他開始派人采礦,自運自銷,将鐵料送往四方。而在流轉的途中,他又順手收購一些本地特産,再運回坎貝爾或送往更遠的市場——倒賣、販運、置換,逐漸構成一條連通南北的商路。
沃爾森就這樣,在一邊重建家園,一邊牽起商線的同時,完成了自己第一桶金的積累。他的名字也從一個名不經傳的少年領主,變成了商業上表現亮眼的新秀。
然而,領地内日益壯大的魔族聚落,卻也引來了教廷的怒火。
教廷接連送來措辭愈發嚴厲的譴責書,勸誡他“勿與黑暗為伍”。但沃爾森不為所動,所有信函皆束之高閣,毫無回應。
直到有一天,教廷終于按捺不住,他們選擇派遣與領主有舊的聖子前往坎貝爾,希望借他之手重申神權。
這場重逢并沒有想象中的熱烈。沃爾森已經在社交的打磨中變得愈發世故和市儈,他隻是冷淡地以禮相待,拒絕了任何形式的神權幹涉。而艾利安,神情平靜、無喜無怒,在繁華熱鬧的坎貝爾街頭站了許久,最終也未能說出哪怕是一句話。
他們沒有争吵,也沒有重歸于好,隻是沉默地站在彼此眼前,看着雙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