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看清,景物又轉,來到那燕子溝的天塹之間。
先時還抱她的男人,這時候正在攀爬峭壁,她低下頭,發現自己正窩在婦人的懷裡。
那男人在峭壁上采集燕窩,他小心翼翼用竹夾把燕窩從巢穴的夯泥中分離出來,四周落葉紛飛,松柏焦黃,已到了深秋時分。
燕子們早已越海到南地過冬去了。
眨眼間,她身着短小的粗麻孝衣,牽着婦人的手随着一群送葬的人在棧道上前行,她們要去的終點,是崖壁上的一處洞穴。
然後這畫面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了黑暗,她似乎聽到了師父的聲音,她那尖利而冷漠的聲音:“把這女孩交給我。”
厭竹猛然睜大眼睛,清醒過來。
她渾身虛汗,顫抖不已。
這個夢不算惡夢,但卻讓她恐懼甚至不願再回想。
海棠色的帳幔,粉色的雲貝流蘇,空氣中有茶香氣漫延。
她怔怔然近一柱香時間,等确認了不再處于夢境,這才敢轉過頭去查看。
桌案上有檀香萦繞,案前的玫瑰椅歪斜的放置着,似乎剛才還有人在上面安坐。書本翻了一半,用鎮紙壓着頁梢。
天青色茶盞擱置在書前,五峰筆架緊挨着硯台,古集書匣排布林列,透着書香之家的閑适悠然。
這是哪裡?
她想要坐起身來,身上傳來的疼痛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她悶哼一聲,輕輕擺動着頭,在枕上輾轉,像是要從棉被的束縛中掙紮解脫出來。
幸而有腳步聲從花罩後傳來,厭竹隐隐畏懼,心裡知道看到的人會是誰,但她還沒到來,那種未知的,神秘的,沉重的感覺,讓她納罕。
“你醒啦。”來人道。
厭竹定定看着她,良久才眸光下視,偏過頭去嗯了一聲。
“你都睡了幾天了,我可記不清,不過還是多虧了我師兄的藥,不然你的傷好得沒那麼快。”來人聲色俏皮,帶着少女的雀躍。
厭竹自然認得她。
顧挽青湊近些打量着她的神色:“我可不敢再放你走了,師姐發好大一通脾氣呢。”
“這是哪?”厭竹怒力撐起身,就着她相扶的力道靠在床欄上,這裡很陌生,并不是北湖山莊的内院。
“柳楊鎮。”
柳楊鎮,她還在這個鎮上?聽顧挽青所言,她應該昏迷了很多日,難道這段時間蕭雯都一直在這鎮上,那她是否早已查清了石棺之迷?
厭竹心内有很多疑問,一時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她和這個姑娘可沒什麼情義,況且還用計欺騙了她的信任,如今看她這般恍若無事般的樣子,倒還有些歉疚。
“駐顔術之事,對不起。”
“你不用對不起。”顧挽青大大咧咧的一揮手,表示過往恩怨一筆勾消:“師兄說用青绡燕的燕窩補食,也可平滑肌膚,我往後吃這個就行了。”
“青绡燕?”厭竹聽到這個名字,心内一震。
顧挽青點點頭:“師兄說這是燕子溝獨有的燕種。”
“那……”厭竹斟酌着問道:“鎮上石棺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那我不太清楚,師姐都不準我亂跑,我整天待在客棧裡,除了守着你,都不知道該做什麼。等師兄回來,我幫你問問,他這幾日都跟着師姐呢,也不大理我。”顧挽青越說越難過,斜坐在床沿上悶聲道:“我可待得快煩死了,你醒了就好了,我也可以出去逛逛。”
厭竹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這人真是毫無城府,也就看她傷重蕭雯才敢讓她與自己同處一室,等到傷好,恐怕就避如蛇蠍,怕她帶壞了這天真無邪的小師妹。
“挽青姑娘,你能給我倒杯水麼?”
傍晚,厭竹又一次從深眠中醒來,這次她沒有再做夢。
屋子裡隻點了一盞燈,四周影影綽綽的,全然看不真切。
她覺得腹中饑餓,又不知該叫誰,隻能生生忍着。
直挨過了半個時辰,那輕快的腳步聲才再次傳來。
厭竹連忙閉眼假寐。
“她上午醒了一會兒,下午又睡過去了。”聲音逐漸趨近,有濃烈的光影投映在眼皮上,她竭力使自己眼珠不要亂動:“還沒醒。”
一道男聲猝然在頭頂響起:“這藥不僅要養她的傷,還要養她身體裡的千絲蠱,自然好得慢些,你也不用在意。”
顧挽青夾着嬌嗔:“師兄,我聽人說,師姐在重修舊廟麼?”
“是。”這師兄自然就是衛真了:“師姐重修舊廟,把那鎮上的石棺歸置一處,以便誦經禱祝。”
“那些石棺裡真是燕子溝裡那些被屠殺的村民麼?”
“有的是,有的不是。天懸派确實為了霸占歸燕谷,殺了那些守燕的村民,但大多數屍骨還是百年之前的,那本就是他們族人的墓地。”
顧挽青還是覺得疑惑:“用喂食屍蟲的燕子所做的血盞,真的能長生不老麼?”
“有返老還童之效,但那毒氣也會傷身,你看天懸掌門雖然年逾過百,還是中年模樣。但是一身武藝退化無用,當個活死人有什麼意思?”衛真冷哼一聲:“以後别聽這妖女的鬼話,真有駐顔水,江湖上還不争得頭破血流嗎?”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被說到痛處,顧挽青頓時小了聲氣:“我隻是不想你覺得我容貌有損就讨厭我,況且有她對比,你就會更覺得我難看了。”
衛真嗤道:“你真覺得她很美嗎?我倒覺得你和師姐樣貌勝她百倍。”
不單是顧挽青差點被口水嗆死,連厭竹也差點失了定力睜開眼來,這人,這話,她怎麼聽出了别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