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宴之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輕輕按在十七汗濕的額角:“說謊。”
那帕子上帶着淡淡的藥香,十七下意識想躲,卻被宋宴之另一隻手按住了肩膀。他從未與人這樣親近過,影衛的訓練讓他本能地繃緊了全身肌肉,這樣被善待的感覺太陌生,陌生得讓他害怕
“呼吸。”宋宴之的聲音很輕,“你這樣憋着氣,傷會更疼。”
十七這才發現自己竟一直屏着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藥房裡清苦的氣息湧入肺腑,莫名讓他眼眶發熱
窗外的日光灑進屋内,将藥房内的藥櫃鍍上一層金邊。宋宴之的手指在十七腿傷處輕輕打着圈,藥膏的清涼滲入肌理,将淤積的疼痛一點點化開
十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他垂眸看着宋宴之骨節分明的手指,那指尖因常年搗藥而微微泛黃,卻意外地溫暖
妥帖的替人包紮好傷處,随後宋宴之直起腰,拿起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藥膏,順手從藥櫃取了個青瓷瓶塞進十七手裡:“每日敷兩次,三日内不許跪地。”
十七擡眸看向宋宴之,黑沉的眼眸像是揉進了陽光,還沒開口道謝就被宋宴之打斷,他将剛剛被踩得有些開裂的竹筍遞給對方
“想謝我就把這個竹筍剝好切成小塊。”
似乎是怕影衛不知道大概的大小,宋宴之還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大小,影衛聞言點了點頭,想要跪下來又想起對方的命令,低着頭恭敬道
“是。”
宋宴之挽着袖子,慢悠悠地切着火腿,他平日裡俗愛搜集各種食譜,在自己做出來品嘗,這腌笃鮮他以前便做過,奈何從村民手裡收的臘肉成色太差,連帶着整鍋湯水都變得渾濁難以下咽
而鎮北王不愧是實掌兵權的王爺,府邸裡的東西都是最好的,火腿瘦肉呈玫瑰色,肥肉如白玉般瑩潤,将鹹肉切成厚片,香味也帶着熏制品獨有的醇厚獨特
轉頭宋宴之就看到十七面前的桌案前放着整整齊齊一小摞切好的筍塊,大小一緻顯然是仔仔細細切好的
遲疑的視線落在十七身上,随着宋宴之的沉默,影衛的身體緊繃起來,他低着頭帶着薄繭的手在膝頭攥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呵斥着跪倒地上請罰
“怎麼一個個都削成了方塊?”
拿起那盤方塊筍,宋宴之有些好笑的問道,話音剛落坐在矮凳上的青年膝蓋落到地上,他跪伏着,顯然将對方的疑問當做責問
“屬下知錯。”
宋宴之思緒轉過一圈想起剛剛自己同影衛所說的話,頗有些無奈于對方的死心眼,擡腿靴尖輕輕踢了踢影衛膝蓋,讓青年坐回去,順手把筍塊丢進砂鍋裡撒上一把大米,用湯勺攪拌一下
見十七坐在矮凳上,宋宴之挑了挑眉滿意的點了點頭,他想起對方明顯是新添的腿傷,開口
“骨裂是怎麼弄得?”
影衛沉默地添着柴火,垂眸看了眼騰起的火舌,宋宴之敲了敲鍋沿,“火大了。”
“湯會渾。”
十七立刻撤了兩根柴,火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竟添了幾分生氣,宋宴之頗為不滿對方的沉默,在撈出炒好水的筍塊後,他眯起眼睛,啪的一聲将手裡的湯勺拍到桌子上
影衛被這一聲吓得臉色發白,驚慌的想要跪下去卻被宋宴之抵住膝蓋,反手一轉湯勺,宋宴之用勺柄挑起對方下颌
“告訴我、怎麼回事?”
青年眼睫低垂投下簌簌陰影,他唇瓣緊抿,蒼白皮肉下喉結滑動
“屬下惹先生生氣,該罰。”
宋宴之聞言頗為不悅,他用勺柄敲了敲青年腦袋,随後又開口
“我要罰你會自己動手,聽到了嗎?”
也不管影衛反應,宋宴之忽然舀了一勺湯,吹了吹,遞到他唇邊:“嘗嘗鹹淡。”
十七下意識要躲,卻被宋宴之捏住下巴:“張嘴。”
熱湯入口,鮮香濃郁。十七的睫毛顫了顫,喉結滾動,咽下後低聲道:“剛好。”
宋宴之哼笑:“這次沒撒謊。”
他轉身去拿火腿,沒看見十七偷偷舔了下唇角,像是要把那點鮮味留住
砂鍋裡的湯咕嘟咕嘟冒着泡,火腿的鹹香混着春筍的清氣在藥房裡氤氲開來。宋宴之忽然轉身,将一截削剩的筍尖丢進十七懷裡:“吃了。”
筍尖還帶着泥土的潮氣,十七捧着這青白相間的嫩芽,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過斷面滲出的汁液。影衛訓練時吃過樹皮草根,卻從未被允許碰過這樣鮮嫩的時令之物
“屬下......”
“補氣的。”宋宴之頭也不擡地攪着湯,“你氣血兩虛的毛病比郡主還重。”
十七将筍尖含進嘴裡,清甜的汁水在齒間迸開,混着泥土的腥氣竟有種奇異的鮮活。他咀嚼得很慢,像是要把這陌生的滋味刻進骨子裡。窗外忽然傳來撲簌簌的響動,一隻灰雀落在窗棂上,歪着頭看屋裡的人
宋宴之忽然伸手,指尖擦過十七的唇角:“沾到泥了。”他的指腹溫熱,蹭過時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十七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滞了,那截未咽下的筍肉卡在喉間,噎得眼眶發酸
“怎麼?”宋宴之挑眉,“影衛營沒教過怎麼吃東西?”他說着又舀了勺湯,這次故意多舀了片火腿,“咽下去。”
湯勺抵在唇上的觸感太過鮮明,十七不得不張嘴,熱湯滑過喉管,燙得心口都發疼
“先生!”藥童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王爺請您去書房議事。”
宋宴之收回手,湯勺當啷一聲落回砂鍋。十七立刻站起身,垂首退到陰影裡,仿佛方才的溫存都是幻覺
“腿。”宋宴之突然出聲。
十七茫然擡頭,見對方指着自己方才坐過的矮凳。藥童還在門外候着,宋宴之卻渾不在意地從袖中抖出個油紙包。層層展開,裡頭躺着幾塊琥珀色的糖,隐約可見裡頭封着桂花
“伸手。”
十七下意識攤開掌心,一塊糖落下來,在蒼白的掌紋裡映出蜜色的光。他想起去年中秋,曾見郡主吃過這樣的糖,當時那金尊玉貴的人嫌甜,随手賞給了服侍的丫鬟
“含着。”宋宴之自己也在嘴裡丢了塊糖,腮邊鼓起小小的一塊,“潤喉。”
甜味在口腔裡漫開的瞬間,十七聽見自己骨頭裡傳來細微的響動,不是舊傷發作的裂響,倒像是凍土下有什麼東西正掙紮着破芽。窗外灰雀突然振翅飛走,帶落的海棠花瓣飄進來,正落在他靴尖上
宋宴之忽然輕笑:“倒是會挑地方。”他彎腰拾起花瓣,順手别在十七襟前,“春日的傷好得快,記得按時換藥。”
十七盯着那抹嬌豔的粉,忽然想起影衛營的鐵律——凡私受饋贈者,鞭三十。可當宋宴之轉身開門随着藥童離開時,青年卻将花瓣藏進了随身攜帶的暗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