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南郭的同福市集,七年來日日夜夜隔着脈脈東流的淮水眺望着宮城的四方宮牆。冬去春來,水路并舟載客,陸路車馬送行,船車行歌相伴,早晚終日不斷。金镒磊砢,珠琲闌幹;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羅纨,一國之繁華,盡集于這一方坊市間。可今日,輕輿按辔經過市集街道的,卻多了一名素衣白袷的青年。他騎着一匹白馬,自一片山高水長中來,毫無征兆地墜入這喧嚷鬧市中。他在一家鐵鋪前翻身下馬,修長的手撫上屬镂寶劍冰冷的劍身。
他身後一直如影随形的那輛素色馬車也停了下來,馬車的簾帷被一隻柔嫩的小手掀開一角,纖長的睫毛在初春的清風裡微微顫動,半張瑩潤剔透的小臉向外張望。顧子衿似有所覺,回首之際,那童子已順着馬車的車轅滑下地來。
這童子約莫六七歲年紀,一雙眼睛卻如嬰孩般純淨無邪。他不衣裘裳,迎着顧子衿幽深的目光小跑過去,缺袴的下擺便如蓮瓣一般在風中四散綻開。
他在那青年身後三尺處站定,面上微有些酡紅,春桃般的唇瓣微微張開,便似薄醉了一場。
顧子衿蹙眉将他打量一回,斥道:“居有法則,動有文章,故鳴玉以行。你年紀已經不小,卻還是如此輕佻。”
那童子面無惶恐之色,不慌不忙地躬身向顧子衿一拜,執的是子弟之禮:“明月奴不願苦心勞形以危其真。”
顧子衿冷笑一聲:“我教你束身自修,便是‘危其真’了?這些年讓你放浪山水之中,與匹夫豎子雜處,是我錯了。”
明月奴的雙眸如被他提到的那片山水滌蕩過一般閃閃發亮:“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兒卻以為比這辇殷的同福市要好得多呢。至于匹夫豎子,所在皆有,何必拘泥此地?”
顧子衿似饒有興緻,揚起手中的劍鞘,向前虛虛一指:“你可知道,這同福市原是我家的園囿。駿馬成群,車輛衆多。别館滿山遍谷,慢步長廊,環繞四鬧,樓房重重,曲閣相連。屋椽雕彩,椽頭飾玉,辇乘閣道,綿延相連。俯視則杳眇不見地,仰攀屋椽可以扪天。八年前,陛下易為坊市。昔日雖坐擁良田美池,掩門閉戶,不外一姓之尊榮;今之同福則不然,樂隻衍而歡饫無匮,都辇殷而四奧來暨。此地沐浴聖澤,豈是你那窮鄉僻壤可比?”
明月奴順着他目光望去,視線停留在一點,似是要追憶那未曾得見的豪奢勝景,又似是在腦海中勾勒描摹那一言福萬民的天顔,喃喃自語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寒光一閃,顧子衿手中的屬镂寶劍出鞘半截,目光也如手中的淬火寒鋒一般殺意凜然,一瞬之間似要将這誣枉大不敬的孽子孤臣斬于劍下。但不知為何,他既沒有拔出劍刃,也沒有還劍入鞘,隻是按着劍柄。明月奴對周遭一切好似一無所覺,聲音未有半分顫抖:“兒聞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鬥斛以量之,則并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玺而信之,則并與符玺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今上執聖治以駕馭天下,隻怕終有一日神器也會為人所竊!”
顧子衿一動不動地伫立着,任由日光透過樹縫在他喜怒難辨的臉上交割出明暗不定的光影。他忽然大笑出聲:“你與他真是天淵之别!”他笑了兩聲,不知是譏刺亦或欣慰,刷的一聲還劍入鞘,将寶劍擲入明月奴懷中,忽然飛身上馬,一提馬缰,帶得那匹駿馬長嘶人立而起:“你方才所言,可謂絕聖棄知,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待面聖之時,記得該怎麼君前奏對!”揚鞭躍馬,在如砥的馳道上飛馳而去。
寶劍撞入明月奴懷中,帶得他向後踉跄幾步,他站穩身子,将那柄劍推于背上,霎時間一泓紫電青光迸射而出,映亮了他稚嫩眉眼中的決絕之色。
含元殿上,顧子衿向禦座深深叩首:“臣自分幽淪,長棄溝壑,不圖複蒙引見,得奉帷幄。”
渺渺香霧後,禦座上那人緩緩展袖,一如昨日,隻是禦座旁卻多了一個身着衮冕向他還禮的青澀身影。顧子衿雖早已得知陛下納陸清晏為後,建皇子玥為儲,然親眼看到那十三歲的儲副容止端莊,鹹有陛下之風,仍是恍若隔世。屈指算來,元子誕育之日,正是雲晅與陸清晏在北燕相偕相伴之時。這竟是一段兩小無猜的情緣。如今陸清晏因愛登後,自己與陛下的緣分,正如南柯一夢。
朝班左首那頭戴進賢冠的身影緩緩轉過身來,已非那紅衣女相的娉婷身影。丞相蕭桓先向他拜了一拜,再轉向禦座,恭聲道:“前大司馬顧子衿有大功于國,七年前雖因病緻仕,今已瘳愈,故臣奉明诏征其入朝。臣曾言:在臣前者,臣必奉之同升。今臣官至三公,乞依古制,進子衿為太師,位在上公,以盡臣禮。”
他身後衆臣一呼百應,冠帽如浪潮一般起伏。
上方良久無聲,接着皇帝忽然站起身來,由儀仗導着轉入禁中。太子雲玥從禦座旁向前走出一步,先向群臣團團一揖,再朗朗傳旨:“制曰可。”
顧子衿随着散朝的群臣如潮水般退出大殿時,有皇帝身邊的親信内侍向他傳谕,今日戌時,皇帝在釣台私宴他一人。
臨高台以軒,下有清水清且寒。月華流瀉在水中,清風乍起,便似一池細碎的水銀輕輕攪動,一如那年那日那人眼中揉碎的漫天星河。朱漆梁柱間懸挂的鲛绡也如水波般浮動,那人自縠紋間款款而來,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台,攪亂了一池春水和那些年的月色。
顧子衿稽首于地:“臣不自意今複得見陛下。”雲晅托住他臂膀的力道微微一頓,輕輕的歎息淡入薄涼的水汽:“我也……不曾想到。”
溶溶月色下,雲晅身上的雀金裘金翠輝煌,碧彩閃爍,吐息間香氣噴于席上,眼尾不知何時卻已攀上了幾縷若有若無的細紋。他本容顔如玉,不事塗澤,如今薄施粉脂,卻也難奈歲月磋磨。顧子衿心頭忽然泛起一絲憐惜,肩頭微動,就要伸出手去将那刺目的紋路抹平。
雲晅輕聲道:“安定坊的顧家祖宅,我每年都曆時修繕,君和令郎不必宿于館驿之中。隻是不知令阃安置在何處?”
顧子衿的手緩緩縮回袖中,聲音也似浸染了台下江水的寒意:“臣妻已與臣義絕。陛下立賢後、得明嫡,臣謹為陛下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