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陽晨起在園子裡練了一趟槍,微有汗意,卻渾身通泰。在檐廊下立了多時的岑碧君見他收了式,步下台階給他遞上汗巾。
階上薄薄的青苔沾了霜,便有些濕滑,顧雲陽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
“夫人,怎不多睡會兒。”顧雲陽接過汗巾抹着額頭與兩鬓,宛若刀裁的鬓角沾了汗,似乎閃着光。
“上了年歲,覺便愈發淺了”,岑碧君靠近了細看,才見是幾絲銀發初染。用指尖挑起一根,微微用力一扯,放在他掌心累累的繭上。顧雲陽一笑:“再過幾年該卸甲歸田了。”
岑碧君凝着眼前這張輪廓分明的臉龐,仿佛還是挑起紅巾時初見的那一眼,轉眼過了這麼些年……婉柔淺笑,面容皎好,細紋卻已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顧雲陽用略微粗糙的指腹慢慢撫過那些輕輕淺淺的紋路,他深知這裡刻下了多少她從不輕易顯露的擔憂與驚懼,心底便湧上了沉沉的歉疚。
“隻怕再過幾年,侯爺也是志在千裡。”
顧雲陽擡眼望着東方五彩斑斓的彤雲,遙想當年。十九歲的顧雲陽于盈州率三千精銳夜襲敵軍五萬陣營,生擒骊軍主帥阿噜台一戰成名,當時還是皇三子的宣帝親自為他舉行慶功宴。酒酣耳熱之際,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過來敬酒,淡淡而笑口稱:“顧将軍”。顧雲陽出身世家,從小看慣了官場的習氣,且軍中多為粗犷男兒,不意在此能遇到這般人物,且年歲相當,不禁一見如故,“什麼将軍不将軍,我應虛長你兩歲,如若不棄,你我就兄弟相稱,如何?”那少年見他說得誠摯,也不客套,當下道:“如此,小弟程潤宇敬顧兄一杯。”
顧雲陽以一杆銀槍傲視群雄、少年成名之時,程潤宇還是禁衛軍中的一名左領侍衛,文韬武略已嶄露頭角,皇三子拍上他的肩頭,笑言道:“來日又是一名臣良将。”
此後,兩人随皇三子左右縱橫馳騁江南漠北。祁淩山下浴血并肩,玉隆關前生死相托,劍閣之上揮斥方遒。兩名意興飛揚的少年漸漸長成名震朝野的一代君侯,威懾四方。
“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上亡。想想血灑疆場的萬千将士,功名利祿于我直如糞土,有生之年,但求可以告慰英靈。”
岑碧君輕歎一聲:“這些年來,你從未有一刻真正放下過。”
“何止我一人放不下,數以萬計的追風騎如狼似虎,又何曾一日敢忘?”
子青一早拿了顧靖之的換洗衣衫去耳房,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勿勿穿過月洞門,腳下緊趕兩步,“是明揚哥嗎?”
前面那人駐足回身,正是明揚,挺撥的身姿沐浴在晨光裡,笑容便如暖陽一般。
子青不自覺地低了頭,耳後烏黑油亮的鬓發就滑過臉龐來,“明揚哥你幾時回來的?”
“昨晚剛回,這不,趕着去見靖之呢。”
“哦,那你快去吧”,子青納納道,退了兩步又想起,“小侯爺去給夫人請安了,明揚哥你到書房略坐坐,我去給你沏碗茶來。”
見她手裡還拿着衣衫,明揚笑笑,“你且去忙吧,我哪裡要你招呼?”
子青頓了頓,還是堅持去給明揚沏了茶水,才默默去了。
明揚從案上撿起一本書來,随手翻着,一枚陳年的楓葉掉了出來,幾近褪色,卻邊角完整,葉背所書的稚嫩的小楷似一彎新月空懸。
顧靖之進門便見明揚靠在書案上百無聊賴,上去就在他左肩上捶了一拳,“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你叫人綁了當壓寨夫婿呢!”
“以我這般的品貌,試問普天之下哪個寨配得起呀?”明揚哈哈一笑,鮮少地配合。
顧靖之正色道:“如何?”
明揚緩緩地點了點頭:“玑珠閣那位所言非虛,益州去年的确發生過一起爆炸,死傷百餘人,起因不明,這是我從廢墟中帶回的泥灰。”
顧靖之捏死一小撮在指尖撚了撚,又湊在鼻尖嗅了嗅,“死傷百餘人,恪王說朝廷未曾接到過奏報。那你可打探到她的身世?”
“幼年失怙,流落街頭,被益州城一個老鸨收留,十三歲那年便成了流芳館的清倌人,二年後銷聲匿迹,直至今年上春在京城紅極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