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插話道:“明揚也不在,值守的侍衛說兩人一早就出去了。”
三人在房前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各自去了。
岑碧君呆在房中心神不甯,暗自垂淚。靖兒晨起來給自己請安,神色一如平常,他不說破,她也就不問。送他出門,怔怔在廊下站了片刻,他還回過頭來催了一句,“母親,外頭有風,快回房吧!”
有人敲了敲房門,岑碧君忙拿帕子拭了淚,柔聲問道:“何事?”
“夫人,該用早膳了。”
“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撤了吧!”
“夫人……”門外那人又喚了一聲。
岑碧君聽在耳中,仔細一分辯,動容道:“可是婉清?”
“正是奴婢,”門外人說着話推門而入,手中端了紅木嵌骨漆盤,笑盈盈地立在那裡。岑碧君快步迎上去,扶着她的肩膀,說不出話來。
“夫人……”婉清亦是動容,放下手中漆盤,便要屈身大禮參拜。
“快别……”岑碧君忙兩手扶住了,“你如今好歹也是五品宜人,不用行此大禮。”
“在夫人面前,婉清永遠都是您的奴婢”,婉清笑意清柔。
“依舊淨說些傻話”,岑碧君忍不住嗔怪,一手牽了她往錦榻上去。
婉清出身書香門第,早年喪母,父親是個落地舉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骨子裡又有着文人士子的清高,隻守着祖上遺留的薄田房舍,雖家道清貧,也還能度日,偶有鄉鄰延為西席,便帶着婉清去教上一年半載,因此婉清倒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更通文墨。
十四歲那年父親染了時疫,撒手歸西,族中叔伯欺她一介幼女,孤苦無依,瓜分了她家中的田産房屋,又将她插了草标沽價待賣。
那一日恰逢顧雲陽攜新婚妻子歸甯,途經市集,岑碧君聞聽有打罵之聲,忍不住輕啟轎簾,這一眼就讓婉清與岑碧君結下了不解之緣。回府後細問緣由,才知那人是要婉清在市上斷文識字,以求賣個好價錢,婉清自是不肯。岑碧君見她出落得楚楚動人,又知書達禮,便将她帶在身邊,名為主仆,情同姐妹。
八年前,婉清在街邊幫了一個饑腸辘辘的落魄文人,不曾想卻是一個上京赴考的寒門舉子。放榜那日,得中二甲一十三名。兩日後,新科進士陶夢玺尋訪而至,一為緻謝,二為求親。
朝廷有令,為官之人不得擅纂禮儀娶婢女為妻,顧雲陽夫婦見陶夢玺一片赤誠,特意将婉清收為義妹。一個月後,陶夢玺委了海平知縣,婉清從府中出閣,随丈夫走馬上任。這些年陶夢玺官職數遷,說不上平步青雲,也算穩打穩紮,從當年的七品知縣升至如今的五品通政司參議。眼前的婉清比出閣之時稍見豐腴,肌膚吹彈可破,宛然就是一個風儀秀整的□□。
岑碧君握了她的手一同坐了,掏出帕子拭了拭濕潤的眼角,微笑着問:“他待你可好?”
婉清聞言輕輕‘嗯’了一聲,幾不可聞,細白的耳畔就起了紅暈。岑碧君見狀不免要笑她,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臉皮還是如此之薄。轉念一想,由此可見陶夢玺維護她甚是周全。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婉清身為一個丫鬟,通詩文曉禮儀,對情一字便頗有些‘癡傻氣’,也因此險些誤了韶華,如今看來倒是‘傻人有傻福’。她心中諸多感慨,話到嘴邊隻喃喃重複,“好便好……好便好……”
婉清忽然想起之前在門外聽夫人說身子不适,關切道:“夫人,您身子可要緊?怎麼不請郎中來瞧瞧!”
“不打緊,隻是有些倦怠罷了。”岑碧君說着話,眼光不免有些躲閃。
婉清近看之下見她雙目浮腫,面帶戚色,想來其中緣由定非如此簡單。“夫人,容婉清說句越分的話,您在婉清心裡便是唯一的娘家人,婉清幫不上您什麼,哪怕聽您說說話呢。”
婉清一番言辭出自肺腑,岑碧君緩緩地點頭,猶豫片刻才道:“我是擔心靖兒。”
“小侯爺?”婉清想起自己出閣之時,八歲的小侯爺攔着房門不讓她上轎,如今應該早已長大成人,怕是認不出來了。“小侯爺怎麼了?”
“靖兒今日一早去安豐大營領八十軍棍。”
“啊?”婉清大驚,“小侯爺犯了什麼大過?”
岑碧君歎了一聲,“隻因他的座騎使性失控,恰被督察院右都禦使之子撞見,便要侯爺問他個當街縱馬之過。”
兩人正說着話,就聽前面亂紛紛的,人聲嘈雜,不一會兒又見丫鬟綠紋驚慌失措地跑進來,一疊聲地喊道:“夫人,不好了……”
岑碧君心裡一格登,站了起來,婉清的手一直被她握着,此時微微發顫。
綠紋顧不得行禮,語無倫次道:“夫人,小侯爺……小侯爺……被人……被人擡回來了……身上都是血……”岑碧君身形微晃,婉清忙使力扶住。
身為安定侯府的夫人,岑碧君曆經風浪無數,此時勉力定下心神,扶了婉清往前面去,腳步雖沉,卻還穩當。
前院裡已圍滿了人,見婉清扶着岑碧君過來,衆人頓時鎮靜了不少。阿定與子青圍在最裡面,見夫人過來,攔在前面踟躇不定,唯恐她見了受不住。還是明揚使了個眼色,兩人才猶猶豫豫地讓開。
饒是岑碧君已有準備,一眼望去還是觸目驚心。隻見顧靖之趴在行軍擔架上,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自額際鬓間一顆顆滾落,唇上咬破的血迹幾近幹涸,神智已不甚清明。身上蓋着一件群青色的外袍,斑斑點點盡是血污。
“靖兒……”岑碧君忍着心痛,顫抖的手撫着他幾近透明的臉龐。
顧靖之渙散迷離的眼神為之一聚,張了張嘴,艱難道:“母親……孩兒讓您擔心了……”話音未落,終于頭一歪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