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霪雨霏霏,顧靖之與明揚閑來無事,便在秋梧軒對弈,侍女沏了上好的片茶,滿室生香。
盤中不過寥寥數子,格局隐現,顧靖之拈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明揚的白子緊跟着飛挂,二人俱是落子如風,侍女上茶點的功夫,棋局已入中盤,變化莫測。
阿定慌裡慌張地進來,“小侯爺,侯爺傳你……書房問話。”
明揚執子的左手懸停,擡眼望着顧靖之。顧靖之沒理會,屈起中指叩了叩楸枰,明揚無奈,随手立了一子,顧靖之的黑子跟着穩穩落下,才将掌中餘子放回棋籠,起身頑笑道:“你可别耍賴,回頭接着下。”
眼看顧靖之出了秋梧軒,阿定跟明揚打聽道:“侯爺怒氣沖沖回府,還未進門便讓人傳小侯爺,你這幾日跟在小侯爺身邊,可知道些什麼?”
明揚匆匆追了出去,遙遙落下一句,“你回泓然居候着,我去看看……”阿定忙呼道:“侯爺發話不讓人進書房……”明揚已不見了身影。
顧靖之進了書房,見父親獨坐案前,房裡房外再無人影,便随手掩了門,直直來到父親身前跪下。
顧雲陽目光如炬盯着顧靖之,冷聲問道:“你可有話說?”
顧靖之迎着父親迫人的目光,“孩兒無話而說。”
顧雲陽劍眉一擰,“如此說來你是承認了?”
“孩兒承認與否,都已成了口口相傳的“事實”,事到如今總要有個交代。”
顧雲陽沉默良久,起身踱了兩步,背過身去,嗓音有些暗啞,“明日一早到安豐大營領八十軍棍。”
“孩兒遵命。”
顧雲陽并未轉身,揮了揮手。顧靖之退了三步,轉身出去,‘吱呀’一聲開了門,就見明揚立在外面。
“禀侯爺,并非靖之有意縱馬,實乃烏影中途撒瘋,靖之竭力制止,才未釀成禍事。”
明揚在府中非主非仆,卻得顧雲陽另眼相看,轉過身來瞅了他一眼,“他若當真有意鬧市縱馬,立斃杖下都不冤。”
顧靖之背對着父親,嘴角微揚,撞了一下明揚的肩頭,一起離開了。
連綿細雨被風一吹,飄進西窗來,濕氣中透着陰冷。伫立窗前的顧雲陽衣襟微濕,渾然不覺。
顧氏先祖原是前朝将領,手握兵權鎮守邊關。一朝宮廷政變,風雲疊起。率勤王之師趕赴的顧氏先祖護着幼主出宮,奈何寡不敵衆,被重重追兵圍在京郊齊山無路可退,唯有殉國一途。親率追兵的即為本朝開國太祖,亦是前朝階前舊臣,雖起兵發難,卻也不願背負逼死幼主的天下罵名。雙方僵持不下之時,恰逢一行僧雲遊至此,不忍見生靈荼炭,便設下棋局,與太祖約定一局定乾坤。太祖苦思冥想終不得解,雙方就此立誓:幼主落發,永不複位,新帝登基,不弑舊主。江山就此易姓!
本朝太祖敬顧氏先祖忠肝義膽,非但不以俘虜相囚,反而禮賢相待。顧氏先祖眼見幼主遁入空門,心如死灰,但一已之言關乎麾下數千兵士,便與太祖擊掌為誓,以三年為期,若太祖有道,便俯首稱臣。三年期滿,太祖如約而至,拜顧氏先祖為鎮西大将軍。甯帝朝時,又為皇三子李弘晟納顧氏長女為側妃,宣帝登基後冊封為怡妃,誕下三公主和七皇子,可惜七皇子尚未序齒便早夭了。
時至今日,知曉顧氏先祖為前朝舊臣者已為數不多。顧氏一門深得聖恩,誠因盡忠報國,明君有道,也因顧氏一門的謙恭禮讓。自古伴君如伴虎,功高震主而得咎者曆來有之,故而自顧氏先祖起就立下明訓:功成不居。宣帝在位時,拟晉顧雲陽為二等公,顧雲陽婉辭不受。熙和三年,邯蔺關大捷,叡帝厚賞良田、宅院,也皆用于軍中用度。叡帝初登,朝臣更疊,顧雲陽領了兵部尚書之職。
一聲低歎,岑碧君自内室走了出來,默默地過來關了窗扇。
“夫人可是心疼靖兒?”
“哪能不心疼呢?但他姓顧,便有這不得已的時候。”顧雲陽寬厚的大手拍了拍掌中的柔荑,靜默無言。
顧靖之拉着明揚回到秋梧軒,見阿定正用袖子拭着額上的雨水,擡頭一見顧靖之,停了手上動作,上下下打量着主子。
顧靖之掃了他一眼,“放心,沒少一根頭發。”阿定這才咧嘴笑道:“原來侯爺是虛張聲勢啊?”
“不是讓你回泓然居候着?”明揚問。阿定搔了搔腦袋,“那裡有子青候着。”
顧靖之一撇頭,“去換件衣衫,不用你在跟前候着。”阿定‘哎’了一聲,高高興興地去了。
顧靖之大步來到桌前坐下,“來,接着下。”
“還下?安豐大營的八十軍棍,不死也得脫層皮”,明揚神色凝重。
“你幾時變得這般羅嗦,再不落子我可當你認輸了。”
明揚拗不過,但幾個回合便見了劣勢,危機重重。顧靖之不樂意地點着盤中一處,“明明可以一子解雙征,你這……昏到這般地步了?”
明揚将雲子一丢,順手再将楸枰一抹,“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一扭頭,出了秋梧軒。
次日辰時,子青照例來收換洗的衣衫,卻見顧靖之房門緊閉,輕輕叩了叩門亦不見回應,不由心中犯了嘀咕。要知侯爺規矩甚嚴,聽說自打小侯爺五歲開始習武,除去大年初一,一年四季卯時起身,雷打不動。
阿定正從明揚那裡回來,見子青也是一副困惑的表情,便喃喃道:“這一大早的,能去哪兒呢?”
“你是說小侯爺不在房中?”子青推門進去,果然房中空無一人,她便收了架上的衣物,又掩好了房門。
迎面碰上昨晚值夜的綠紋,便問道:“小侯爺一早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今日小侯爺起得比平常還早些,隻讓我侍候着更衣淨面,便獨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