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人陌生,甘甯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老人走到她跟前,圓形的老花眼鏡後面,眯成一條縫的雙眼在燈光映照下精光閃爍。
“怎麼了?不認得我了?”
甘甯确實不認得了,對方的年紀比她外公的都要大,怎麼想都想不出名堂。
老人說:“小時候,你外公還帶着你一起出來打麻将。後來他為了你,把煙和麻将都戒了,還被我罵了一頓。”
說起打麻将這件事,當時她剛出生,方硯秋一吵架就把她丢回方家,自己卻和梁語棠不知道去了哪。
外公方臨溪還年輕,經常出門應酬,不想留她一個人在家,便帶着她到處去。
很多時候,方臨溪在那打麻将,她就在酒樓花園的魚池邊喂魚畫畫。
所以比起老人,甘甯對魚池裡的錦鯉更加有印象。
一旁的程小鵬機靈,料想老闆是見了故人卻不認得,悄悄在她身後提醒:“協會會長,杜運宏。”
甘甯接收到信号,淺笑着微微俯身向前:“杜爺爺,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杜運宏有些駝背,握住甘甯的手輕輕一拍便松開,說:“回來就好,到我這邊坐吧。”
“前段時間我一直在外面,聽到老太公消息的時候正巧高燒不退,沒法長途飛行,一直耽擱到現在。節哀。”
甘甯陪杜運宏坐在前排,客套寒暄了幾句。
杜運宏:“現在是畢業了?”
“嗯,剛拿了證書。”
他扭頭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程小鵬和蔔思凡,問她:“有什麼打算,創業?”
既然今天是來拜碼頭的,甘甯也不避諱,直言:“我想重新做香雲紗。”
“香雲紗啊……”
杜運宏輕歎一聲,手指敲打在拐杖的金絲楠木把手上,說:“這個……不好做啊……你知道當年你們家是為什麼放棄掉這塊業務的嗎?”
“因為……不掙錢了?”
“這種工藝原本是用來造漁網的,挺括,韌性好。南州常年潮濕悶熱,香雲紗涼快輕便,這才漸漸流行起來,做成了衣物。說白了,衣服最本質的用途是穿,實用是根本。
“香雲紗工藝繁瑣,整染一匹合格的面料至少需要連續二十八個晴天。原料倒是不最貴的,但過程中耗費的人工、時間、租金和水電等等,要想掙回本,售賣的金額就得高。
“現在,國内工廠遍地開花,棉麻、羊毛、莫代爾各種材料,各種款式,哪個不比香雲紗工期短?哪個不比香雲紗價格便宜?
“此外,還得講究款式、時尚。時代變了,香雲紗的銷路不能說沒有,但很局限。
“當年,臨溪還想堅持一下,可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客死異鄉,廠子的經營方針也就輪不到他做主了。”
甘甯:“那你覺得這種放棄是對的嗎?”
“我說的不算,市場說了才算。雖然我們現在對非遺有扶持,但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孩子本身學不會走路,父母難道要扶一輩子?”
甘甯:“杜爺爺的意思,是想讓我放棄?”
“我已經很多年不給人建議了。命數,大運,那都是說不準的事。你現在知道情況了,選擇在你,承擔後果的人也是你。”
“這位是我的秘書,老劉,”杜運宏說着,看向身後的一位中年男性,說,“你等下加上甘總的聯系方式,把專項基金的申請要求和材料清單發過去。”
看在往日好友的情分,會長跟她說的話也是夠多了,後續又讨論了幾句。
随着入場的人增多,前排大咖陸續到場,甘甯一一見過,加上了聯系方式,便起身告辭,默默坐到了後排去。
秘書老劉俯身在杜運宏耳側,問:“需要特别照顧嗎?”
杜運宏搖頭:“按規矩辦事,看她自己。萬一幹不下去,趁早改行,對她也是好的。對了,我想起個事……”
“您說。”
“回頭跟方為文通個氣,甘甯來協會拜碼頭了,要重拾舊業。”
“這……他們是不喜歡甘小姐嗎?”
“這你不用管,消息帶到就行。”
“……好。”
收到消息的時候,方為文正帶着一家老少在外面度假。
“诶,都聽說了嗎?”祝南枝穿着泳衣,躺在海邊,“還是你有先見之明,沒有麻木拿地建新樓盤,撤得及時,不然我們現在可就慘了咯。”
“你老公我什麼時候錯過?錢就該投去能生錢的地方。是爸那老古闆,淨幹賠錢買賣,不然能賺更多。”
方為文說着,将手機丢到她胸前:“來,你看看,分析分析。”
“分析啥呀?”祝南枝推起墨鏡,低頭一看,“哎喲喲,甘甯那小姑娘終于坐不住了?我就說她扮豬吃老虎吧。總是裝出一副乖巧懂事的羸弱樣子。現在你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方為文嗤笑:“你也别說這麼難聽。小姑娘嘛,總得找點事情幹不是?看她那樣子,說不定是找不到工作。”
“那你給我看這個幹嘛?你難道有什麼計劃?”
“哪有什麼計劃?”方為文從躺椅上坐起,伸了個懶腰,“小孩子過家家罷了,不足為懼。”
“不足為懼!區區浪潮而已!”
協會沙龍的現場,掌聲雷動。
甘甯抿起嘴唇,努力不讓哈欠唐突了在座的各位前輩。
她原以為沙龍可以有更多的交流機會,沒想到來得不湊巧,從開場到現在,都是些演講。
雖然偶爾能聽到有趣的話題,但離她來這裡的目的有些遠了。
她借口上洗手間,短暫地從小宴會廳離開,到外面透透氣。
她正到處閑逛,忽然聽到戶外的空中花園傳來争吵聲。
“怎麼這樣,我可是準備了很久的!”
“實在是很抱歉,袁小姐,确實是我的疏忽,時間上沒有安排好,下次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再邀請你上台的。”
“下次?”
袁姓小姐顯然是生氣了,說:“你們協會好歹也辦過這麼多場活動了,怎麼突然就說塞嘉賓就塞嘉賓,說取消演講就取消演講?我付出的時間成本算什麼?我在外面就沒遇到過這樣的待遇。我今天必須上台!晚一點結束也不要緊!”
蠻橫的語氣似乎并不能起作用,對方本是語氣緩和,這下也變得強硬起來,說:“上台是不可能了,你想要什麼補償,告訴我,我一定幫你争取。”
“我什麼都不要,我就是要上台。”
“袁小姐,如果您不調整态度,以後也就不用再來協會了。”
甘甯一聽,哎呀呀,關乎協會?貌似不是什麼太好的八卦,還是避開為妙。
袁小姐顯然愣住了,也有可能是被氣笑了,說:“我滿心滿意回家鄉發展,結果你們是這樣的态度?”
“袁小姐,請您想清楚了,是您需要家鄉,還是家鄉需要您?我們現在都在做人才引進,少你一個不少。你要真有本事,你做的面料要是真能打,何苦求爺爺告奶奶,到處路演?”
等等,面料?難道是有什麼新面料?
甘甯又躲了回來。
袁小姐:“路演是正常商業行為,既然是商業行為,就應該按程序辦事,這難道就是你們的态度,你們的管理?”
“呵,我真是跟您說不通了。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不管您願意還是不願意。”
“你!”
對方說完,高跟鞋的聲音響起。
甘甯躲在與人等身高的發财樹後面,隻瞥見對方的長發以及急促、煩躁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