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的喉嚨微微翻滾,雙唇顫抖。
“就是它們了。”
又是一周過去,第一批香雲紗終于曬飽了太陽,挖河泥的許可證也同步下來了。
過去,蔔思凡的師父,也就是甘甯的外太太婆,曾沿用傳下來的“三洗九煮十八曬”來高度概括香雲紗染整工藝。
其中的數量更像是虛詞,意指薯莨液的提煉、浸染以及白坯紗或者白坯綢反複不斷地曬太陽的過程。
十八隻是個基礎,要想顔色濃烈到深紅,發紫甚至發黑,曬上二十多三十次都不為過。
現在,二十一天過去,中間被強對流天氣打斷了幾次,斷斷續續間,第一個十八天終于完工。
這天,甘甯罕見地起了個大早。三點不到,她就帶着蔔思凡趕回了甯莨雲裳。
已經複工的隋小姚特意請了假陪她,曾經參與染紗的郭嘉寶和劉宇飛也專門過來,期待最後也是最神奇的一道工序——過烏。
一段時間沒見,沈晴山當真被曬成了銅人,和新老混雜的曬莨組湊到一起,剛好十八個。
雖然隻在面試的時候見過一面,但在沈晴山的吹噓之下,十八銅人早就聽說過這位年輕老闆的豐功偉績,剛一見她下車,視線就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她的額頭上。
淩晨三點的南州,天色是墨一般的黑。
甘甯笑容滿面地走到新成員面前,挨個用力擁抱。對方大概都沒想到自家老闆這麼熱情,紛紛交換顔色:外面回來的果然不一樣。
甘甯隻覺得他們神色不太自在,卻沒深究,隻說:“辛苦大家了。”
“好了,該開工了。”
蔔思凡在一旁淡淡地說。
曬莨組裡,除了沈晴山,所有人都是頭一回見蔔思凡。他們見這位小女孩老神在在的,和稚嫩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差,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芯子其實也像個小孩,隻是在陌生人面前或者是涉及到香雲紗的時候才會有個大人樣。
蔔思凡沒有直接安排工作,而是問沈晴山:“河泥都準備好了嗎?”
“對,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
沈晴山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指向一旁的儲料桶。
蔔思凡:“很好,接下來,需要将坯紗平放,然後分成兩組,其中一組負責用拖把将河泥均勻塗抹到坯紗上,再用刮闆将河泥刮勻。這是個細緻活,不能塗太薄也不能塗太厚,你需要安排合适的人。”
沈晴山:“明白,我心裡已經有人選。那另一組要做什麼?”
“另一組人需要把塗滿河泥的坯紗擡到曬地上,動作要穩,務必要保證坯紗平整,不起皺。同時還要快,需要在太陽升起之前完成。因為塗滿河泥之後的坯紗會變沉,務必得夠穩夠有力氣。”
“好,明白,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沈晴山本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善于和人打交道,又經過數日的磨合,同甘共苦,曬莨組和他幾乎已經融為一體——他了解每位下屬的個性和能力,下屬也願意聽他的。
他們行動默契,幹起活來幹脆利索,效率高,絕不拖泥帶水,當真擔得起“十八銅人”的稱呼。
蔔思凡站在他們身邊,一邊觀察塗泥的情況,一邊提醒:“這邊有點厚了,需要再抹開一點。對,到那邊去,那邊有點薄樂。”
對方起初還會一愣,可沈晴山早已跟他們交代過“蔔指導”的身份,幾個來回過後,他們便開始習慣她的指導。
郭嘉寶抱着個相機,在旁邊取材,把鏡頭對上甘甯,問道:“我知道是要塗泥,但是為什麼要塗泥?”
甘甯看着鏡頭,也不拒絕,畢竟是答應了給她做專題的。
再說了,這也是個不錯的宣傳機會,她更加沒有理由拒絕。
她自然地看向鏡頭,笑着解釋:“南州的河泥很獨特,飽含鐵離子。過去,我們的祖先捕魚為生。他們發現,假如将漁網泡在河泥和薯莨液裡,在河泥和薯莨中深度結合之後,漁網還會變得結實強韌,泛起一層靈動的黑。
“後來,同樣的原理用在桑蠶絲上,便得到了面料柔軟但挺括、耐穿、涼快的香雲紗。
“南州天氣悶熱潮濕,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宛若夏季,香雲紗也因此廣受歡迎。不過,因為桑蠶絲本身就是貴價物品,加上香雲紗染整步驟繁複,生産周期長,所以香雲紗一度成為了名仕豪紳專用的上等品,後來也就有了‘一兩黃金一兩紗’的說法。”
“這麼貴啊?”郭嘉寶龇牙,“那我們這些窮人怎麼辦?”
“想知道……更詳細的内容?那就關注我們吧。”
甘甯朝鏡頭嘿嘿一笑,明亮的雙眼下露出兩排小白牙。
“嘿,還學會了吊胃口?”
甘甯朝嘉寶眨眨眼,說:“不開玩笑,你有興趣幫我運營賬号嗎?”
“什麼賬号?網店?”
“呃,先做内容吧。我們下個月要去參展,我想從你的專題開始,然後從參展切入,先看效果。當然,我們按照正常的合作收費。”
郭嘉寶瞥了她一眼:“自然是要收費的咯,合作歸合作,這樣做朋友才會長久嘛。”
這邊說着,曬莨組已經把河泥塗抹均勻,将坯紗轉移到了曬地上。
晨霧未起,暑氣未至,涼風輕輕拂過一整片爬地老鼠草,略過厚重的坯紗,散發出淡淡的植物與河泥交織的味道。
天色依舊黑沉,反應完全的坯紗被再度收起,拖入河中清洗。
多餘的河泥被洗滌幹淨,純天然的染料來了人間一趟,又重新回歸自然。
甘甯和郭嘉寶湊到過水後的坯紗面前,就着手機的燈光細看那光潔如緞的表面。
遠處地平線漸漸泛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