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端想起甯子盈的那句話:“可是娘啊,紙上落下的銀發,你又該如何解釋呢?”
她在夜色中默了許久,直到困意襲來,她方起身:“回去吧。”
而段泊川在“暮雪”劍中留下的那封信,碎在風中,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内容。
*
段泊川在流雲山莊被滅門後的二十幾年裡,每次練劍,都會想起曾經和甯雲一起練劍的時候。
甯雲總說想要看看山外面的世界,他卻覺得,隻要可以和師妹一起在桃花樹下練劍,他便十分滿足了。
于是他總會回答:“我倒是覺得,這樣就很好。”
甯雲總是皺眉道:“師兄,你不想看看那江湖是什麼樣子的嗎?”
他繼續練着劍,心想:和她一起在桃樹下練劍,這就是我想要的江湖。
但不曾想,他們第一次見識到傳說中腥風血雨的“江湖”,是流雲山莊被滅門。
那一晚,段泊川和甯雲背靠彼此,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到了山神廟,甯雲體力不支昏倒在地,段泊川搭上她的脈,卻發現她竟已有身孕。
震驚之餘,那群黑衣人的腳步聲已經朝這邊逼近。
段泊川亦受了重傷,以他一人之力,根本無力對抗那群人。
于是他悄無聲息地到了另一個方向,又在那群人面前,慌慌張張地跑着。
黑衣人看了一眼他來的方向,示意同夥去那邊搜,同時卸下段泊川的一條手臂,喝問他是從哪來的。
他忍着骨骼錯開的疼痛,佯裝恐懼地答道:“回、回大俠,我是流雲山莊、廚房的、的雜役。”
然後他被打暈了過去。再次醒來時,他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牢裡,四肢皆被束着,渾身劇痛無比。
先前的黑衣人用木棍戳了戳他的傷口:“醒啦?”
他悶哼一聲,吃力地開口:“這是哪裡?”
黑衣人冷笑道:“你不配知道。你到底是誰?當真隻是個雜役?”
他緩緩擡眼:“我不知道。先前的事情,我都記不得了。”
……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人擡了出去。當時的他,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一些疤痕直至他步入中年仍未消退。
除了皮肉之傷,那些人還對他用毒。
其中一種毒,名叫蝕心。
它能夠緩緩侵蝕人的心智,最後神智錯亂,記不清自己是誰。
他們告訴他,這藥可以幫助他快些想起之前的事。
可他本就一直記得。
能下地走路後,他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名叫遮陽山莊。他成了遮陽山莊的一名雜役,而且從此改名換姓,以雜役段泊川的身份苟活于一隅。
有一天,遮陽山莊的大小姐看到了他,喜笑顔開道:“那個人長得好看!我喜歡他!”
于是他又成了夏侯錦的贅婿。
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别無選擇。
幾天後,他在婚宴上見到了甯雲,甯雲面容消瘦,眉眼依舊清麗動人,她靜靜坐在席上,素衣如雪,在人群中卻是那樣的鮮明。他在司儀的言語中木然站立,大紅婚服遮住他一身未愈的疤痕,曾經握劍的手正牽着另一個女人。
短短半個月,竟已恍若隔世。
依次敬酒時,甯雲紅着眼睛問他為什麼,他隻能在一衆江湖豪俠的注視下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何出此言?”
心卻悄然碎成了千萬片,像婚禮上綻放一瞬又飄落地上的煙花。
……
幾月後,甯雲寫信給他,信中說有事相告。
他神色冷淡地看着他的師妹,低聲說出那句“不必再見”。
不久,他得知甯雲與清龍幫的甯恒成了婚。他淡然屏退下人,在院子裡獨自練劍。院中樹影斑駁,枝繁葉茂,卻沒有一朵花。
幾年間,他蟄伏良久,暗中培養親信,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着遮陽山莊的劍法。終于在一個夜晚,他長劍出鞘,血洗了遮陽山莊。
但奇怪的是,他看着一個個人倒在劍下,心中古井無波。
他本該高興的啊。
……
後來他一步一步向上攀升,最終成為了淩霄會總舵主。他無數次出鞘,無數次揮劍,他踩着無數人的屍體立于高位,卻見底下人卑躬屈膝,他高高在上,像一個立在骸骨之上的墓碑。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流雲山莊,想起那時和師妹一起練習的照雪劍,想起院子裡的桃花樹,想起笑意盈盈的師兄師姐。
山莊是樸實美好的,炊煙袅袅,微風習習,溫熱而恬靜,像一個獨立于江湖恩怨之外的桃源;劍法是純粹幹淨的,每一次揮劍,他想的隻是希望此刻成永恒,身邊之人永不離去;桃花樹是溫柔明媚的,很像十幾歲的阿雲,明媚如風,愛恨分明,卻又和春風一樣溫和堅韌,永遠向前;師兄師姐是真誠友好的,他們的笑容一定是發自真心,他們偶爾露出的苦惱和氣憤也同樣真摯動人,能讓他的心為之波動。
而現在,他的心仿佛成了一塊老朽的木頭,千瘡百孔,卻再也不能為什麼東西而歡快躍動。
蝕心之毒,果然名不虛傳。
他嘔出一口淤血,心想:這麼多年過去,這顆心果然慢慢地死掉了。
又幾年過去,蝕心發作更烈,他神志不清,醉生夢死,記不得身邊人,更記不清自己。
直到他得到了甯子盈死于趙之聞劍下的消息。
那天他強行運功,壓制了蝕心,在院中将照雪劍練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傍晚,蝕心漸漸開始發作,恍惚中,他看到身邊有個十幾歲的少女。
他面容不自覺地抽動不已,但仍用盡全力,拼出一個笑容:“師妹,我這劍,是不是練得很差啊?”
那少女卻倏地跪下:“舵主,這是今晚的藥。”
他聽不清少女說了什麼,迷迷糊糊地看着那少女快步離去,忽然痛哭失聲。
他形容狼狽,披頭散發地掩面痛哭,像一個以哭泣表達所有情緒的嬰孩。
哭了許久,他驟然拿起劍,淩亂地揮舞着,直到耗盡氣力,跌坐地上。
這回他神色平靜。他隻是看了看被劍鋒割下的灰白頭發,又看了看陪伴自己二十幾年的劍。
這把劍名為“暮雪”,是十幾歲時師父親手傳給他的。當時的他欣喜不已,但并未直接表達,而是将劍法練了一遍又一遍。甯雲坐在一旁看着他,揚聲道:“師兄,你有個地方錯了哦!”
劍鋒如舊,青絲卻已成雪。
他喃喃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十幾歲的甯雲偏頭看着書,皺了皺眉,“師兄,為什麼早上的黑頭發,到了晚上就像雪一樣白了呢?”
十幾歲的他側眼看着她的臉,見她看向他,慌亂地移開目光:“可能是下雪了吧。雪落到頭上,就像是頭發變白了一樣。”
甯雲點了點頭:“我覺得有道理,就像那句詩一樣,‘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這句話不就是說,雪落到了頭發上,就像是頭發變白了麼?”
他在少女熾熱的目光中“嗯”了一聲:“是的,就是這個意思。”
甯雲伸出一隻手,戳了戳他:“什麼就是啊!那句話的意思是,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就已經老了。師兄你真笨!”
段泊川看了看指間的白發,喃喃道:“是啊,時間過得好快,怎麼才一轉眼,已經這樣老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