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安又沉默了。
周遭充斥的一種安靜的絕望感。
宋十安聽到她不斷喝酒的聲音,忍不住問:“你,還好嗎?”
錢淺卻以為他酒喝完了,又抓起一瓶塞到他手裡,“喝吧,今日讓你一醉解千愁!”
宋十安握着酒瓶說:“我已許久沒喝過酒了。自眼盲後,郎中告訴我要勿驕勿躁、勿急勿怒。家人怕我酒後亂心性,勒令全府上下一律禁了酒。”
錢淺酒量差,目光發直說:“那你家嗜酒如命的家丁豈不是很可憐?”
宋十安忍不住嗔道:“喂,可憐的不是我嗎?他們隻是不能喝酒,我可是瞎了啊!大好前程盡毀啊!”
“這是各人的命啊。”錢淺輕飄飄地說,“要怪就怪老天爺給咱們安排的宿命太差,讓别人跟着如履薄冰,成日活得戰戰兢兢,那多不好。他們是無辜的啊!”
宋十安點點頭說:“也對。”
“年初我娘親就死在這個榻上。”
她的聲音那樣輕,像無法落地的羽毛,孤零零飄蕩。
“她前一晚狀态特别不好,第二日清晨卻精神好了很多,還非要拉我坐在這榻上,給我挽發。”
“我總是學不會挽發,她說我書能讀那麼好,挽發這樣簡單的事怎會學不會,說我就是不想學。還說我是大姑娘了,以後要裝扮起來,不好再披散着頭發了。”
姜婷和錢大友總是喚她“乖乖”,因為她自幼就不哭不鬧,是夫妻二人眼中天賜的乖寶寶。
那天姜婷給她挽好頭發,喘息突然就開始加重。
她說:“娘親曉得,讀書是辛苦事。你從小就用功,能取得那樣的好成績,自是比常人付出了更多艱辛。娘沒讀過書,不懂那些大道理。娘從未想過要你出人頭地,帶着娘親去享福。可若你喜歡讀書,就不要因為爹爹和娘親放棄科考。”
那是錢淺此生以來第一次在姜婷面前落淚,她哭着威脅姜婷:“你給我好好活着!若不能帶你去享福,我當那勞什子的官有何用!”
姜婷卻笑得柔和:“能得你做女兒,已經用光了我和你爹爹的福氣拉!也罷,你若不喜歡就算了,人這一輩子能多少年啊,娘親隻希望我的乖乖健康平安,日子過得開開心心,足矣。”
“從前,娘親隻怕,世間千萬人,卻無人能善待你。現在,娘親不怕了。因為娘親知道,隻要我的乖乖願意,定能過好這一生。娘親就安心去找你爹爹啦……”
錢淺想着姜婷彌留之際的話,眼淚不受控地湧出,帶着鼻音說:“她就死在我的懷裡,對我說:乖乖,這些年,你辛苦了……”
宋十安第一次覺得語言那樣蒼白無力,此時此刻隻覺得喉間像堵了塊大石頭,竟連句像樣的安慰之言都說不出來。
“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明知自己救人會付出失明的代價,你還會選擇救人嗎?”
宋十安沉默良久也答不出,最終說:“我不知道。”
自當初違背母親的意願,堅持棄文從武那日起,他便接受了徇國忘身、不得善終的結局。為國民鞠躬盡瘁、戰死沙場,他完全不懼,成為一代名臣,萬古流芳,是他畢生追求。
他那時毫不猶豫救人,是不知道自己會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
“我想做保家衛國的一代名将,我不怕殘,不怕死。右手沒了我可以練左手,就算少條腿,我也照樣有信心把馬騎穩。我不怕苦,不怕疼,不論缺胳膊還是少腿,一切都尚有餘地。”
“可我偏偏瞎了。”
“我看不到城防圖,看不到敵人部署,就算敵人站在我面前,朝我揮刀相向,我都不知道……”
前程似錦的人生,在那一刻天翻地覆,人生信念徹底崩塌。
那段時間,侯府上下連聲大喘氣都聽不見。他隻要稍微有所動作,就能感受到周遭人在屏息凝視,試圖猜測他的需求,替他将事辦妥。
父親告訴他,為人臣者,為君盡忠是本分,全家以他為榮。
母親告訴他,陛下賜下豐厚賞賜,還給他升了職。他是為救皇太女受傷失明,太女殿下永遠都會對他心懷虧欠。
可沒人知道,他那時不在乎什麼榮光,更不想要任何補償。
他隻是想知道,自己以後要如何活下去……
家人小心翼翼的呵護,家丁謹小慎微的服侍,都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累贅。
若重來一次,他袖手旁觀,那皇太女可能會傷、會死,也可能并無大礙。但不論如何,還會有下一個儲君,他依舊有前程錦繡,能繼續實現心中抱負。
若早知救人會是這樣的結果,他還會救嗎?他真的不知道。
“哪怕給我留一隻眼呢?就算用一條胳膊、一條腿換,我也樂意。”
苦澀的聲音裡充斥着萬念俱灰的絕望,隻有穿喉的凜冽才能與之匹配。兩個已然心死的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向一個陌生人訴說失意,任脆弱無助四溢,不再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