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挽突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路邊一隻灰雀,撲棱棱的振翅聲像誰的心跳漏了拍。
她盯着自己鞋尖上越積越多的紅土,想起去年和朋友去杭州,也是這般情形——她做的攻略被随意誇贊後擱置,所有人睡到日上三竿,最後匆匆趕去西湖時,雷峰塔已經停止售票。回程高鐵上,朋友還笑着說:“下次還是你來做攻略,我們隻管跟着玩。”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所謂的“你定就好”從來不是信任,反而是溫柔的敷衍。
“現在去袁家界!”父親指着景區地圖,“下午就能多玩兩個景點。”
葉挽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攻略上寫的是明天上午去,光線最好。”
“旅遊就是要抓緊時間。”父親已經邁開步子,登山杖戳在地上笃笃響。
葉挽站在原地,背包帶勒得肩膀生疼。
“玻璃棧道?”父親站在觀景台入口,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他的恐高症像一尾深水魚,平時沉在眼底看不見,此刻卻猛地躍出水面。
“來都來了。”母親小聲勸慰。
葉挽看着父親死死抓住欄杆的手指——那雙手能修好漏水的龍頭、組裝複雜的書架,此刻卻抖得像風中的枯枝。她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扛着她看元宵燈會,她怕高,把臉埋在他肩上聞到的淡淡機油味。
“你們去吧。”父親擺擺手,聲音突然蒼老,“我在這等。”
葉活已經蹦跳着上了棧道,母親猶豫地站在原地。葉挽想起了背包裡的四張票——那是她熬夜搶到的VIP通道票,可以避開人流高峰。現在,它們在她手裡成了一把鈍刀,割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走吧媽。”她聽見自己說,“我扶您。”
玻璃棧道像一條剔透的傷痕,橫貫在蒼翠的山崖間。葉挽望着母親的後頸——那裡有幾根白發藏在黑發裡,像雪線悄悄爬上了山巅。
晚上,他們終于是在山頂餐廳吃了頓“奢侈”的晚餐。
“嘗嘗這個。”葉挽給父母各夾了一塊岩耳炖土雞,金黃的湯面上浮着翠綠蔥花。
“這個也太貴了……”母親條件反射地推拒,卻在嘗到第一口時睜大了眼睛。岩耳的鮮香在舌尖炸開,像某個被遺忘的夏天突然複活。
父親默默把雞肉又夾回葉挽碗裡:“你吃。”
窗外,夕陽正把群峰染成赤金色。葉活突然舉起手機:“姐,你站窗邊,這兒風景不錯,不給你拍一張。”
逆光中,葉挽的輪廓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想起攻略裡最後一頁寫的話:“在天子山看日落,光會把人變成透明的。”
此刻,父親破天荒地沒有催促離開,母親小口啜飲着熱湯,葉活翻看着相機裡糊掉的照片大呼小叫。葉挽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個總是委屈的影子,似乎變得模糊而柔軟。
到家後的深夜,葉挽路過父母卧室,聽見母親壓低的笑聲。
門縫裡漏出一線暖光,她看見母親盤腿坐在床上,正把手機舉給父親看。屏幕上是她在玻璃棧道上張開雙臂的照片,背後是萬丈深淵,而她的笑容明亮得像是回到了二十歲。
“這張發朋友圈。”母親小聲說,手指在屏幕上輕點,“這張……留着當屏保。”
父親湊過去看,突然指着某處:“我頭發怎麼翹起來了?”
“誰讓你死活不肯戴帽子。”母親笑着推他,動作很輕,怕吵醒什麼似的。
葉挽退回黑暗裡,想起母親那台用了五年的舊手機,内存總是不夠,卻從沒删過任何一張家庭照片。
葉挽的手機備忘錄裡,靜靜躺着一條未完成的草稿:【其實我知道你們看攻略時,不是在找路線,是在找我的影子——那個在圖紙上畫滿箭頭,卻總在現實裡迷路的——笨拙的自己】
窗外,七月的暴雨突然降臨,雨滴敲在空調外機上,像某種摩爾斯電碼。遠處傳來母親催促吃早飯的呼喚,父親新聞聯播般的晨間播報,葉活走調的口哨聲。
她按下删除鍵,起身向喧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