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雨來得毫無預兆,像一首即興的爵士樂,突然闖入午後的甯靜。
陳景站在寬窄巷子口,看着天空從淡灰迅速轉為鉛色,第一滴雨砸在他相機鏡頭上時,他下意識用袖子去擦,結果第二滴、第三滴接踵而至。周圍人群如退潮般四散,他護着相機沖進街角的茶館,棉麻襯衫已經洇出深色的水痕。
老茶館裡氤氲着茉莉香,木椅吱呀作響。陳景抹去睫毛上的雨珠,目光穿過缭繞的水霧,忽然撞見一泓清泉——靠窗的方桌旁,有個女孩正用茶蓋輕輕撥弄浮葉。她面前擺着兩盞白瓷杯,像是早就預知這場不期而遇。
“要過來避一避嗎?”女孩開口,聲音比陳景想象的要清亮,“你的相機比人金貴。”
陳景怔了怔,水珠順着發梢滴在領口。“謝謝。”他小心地把相機包放在幹燥的桌角,脫下濕外套搭在椅背上。
“陳若雪。”女孩推來一杯茶,茶水在杯中畫出小小的漩渦,“你也是一個人來旅遊的?”
茶是碧潭飄雪,青瓷杯裡沉浮着雪白的茉莉。陳景捧着杯子,指腹感受着陶瓷的溫度。三天來獨自穿行在這座城市,此刻竟有種靠岸的錯覺。
“陳景。”他望着她無名指上淡去的戒痕,像望見一段未寫完的故事,“嗯,一個人。”
“本家啊。”陳若雪笑了,睫毛在玻璃倒影裡像隻停駐的蝶,“我26,應該比你小?”
“28。”陳景回答,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旅行三天來第一次與人長時間交談。作為美工,他習慣了對着電腦屏幕工作,與人面對面交流反而讓他有些無所适從,“我從蘭州來,想拍些不一樣的雲。”
“蘭州?”她眼睛忽然亮起來,像點燃了星子,“我在福州聞慣了海風,但骨子裡還留着西北的沙。”她轉着茶杯,茶水晃出細碎的光斑。
話題像茶葉般舒展。她是穿着白大褂的兒科醫生,他是追逐光影的自由美工。她說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總像冷月亮,他說顯示器藍光裡藏着整個銀河系的孤獨。
“每天被孩子的哭聲包圍,”陳若雪用茶蓋輕叩杯沿,發出清越的聲響,“回到家才發現,最吵的是自己的心跳。”
陳景望着她眼角将墜未墜的疲憊:“所以逃來成都?”
“逃這個字用得好。”她忽然笑了,左頰陷落一個小小的酒窩,“你呢?又為什麼流浪?”
“或許在等一場雨,”他看向窗外漸歇的雨勢,“或者等一個問我為什麼流浪的人。”
茶涼了第三巡時,雨聲漸稀。陳若雪忽然傾身,發絲垂落在茶杯旁:“既然我們都孤獨得恰到好處,不如結個伴?”她眼裡跳動着冒險的火光,“就當是給旅途找個臨時注解。”
陳景發現自己早已在點頭。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像一首突然闖入的副歌,讓他荒腔走闆的人生忽然有了旋律。
“好啊。”他說,“明天如果天晴,一起去青城山?”
陳若雪笑起來時,左頰有個若隐若現的酒窩:“就這麼定了。”
暮色漫過窗棂時,他們走在濕漉漉的巷子裡。陳若雪的白球鞋踩出水花,背影在燈籠光裡忽明忽暗。路過糖畫攤子,她非要轉一條龍,結果轉出隻蝴蝶。
“将錯就錯吧。”她舉着透明的蝴蝶對着燈光,糖絲在暖光裡融成蜜色的河流,“對了,你餓了嗎?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川菜館。”
陳景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需要費心思考下一步去哪、吃什麼。有人同行,即使是暫時的,也讓旅途變得輕松起來。
晚飯時,陳若雪堅持要嘗最辣的招牌菜,結果被麻得眼淚汪汪,陳景忍不住笑出聲,換來她一個嗔怪的眼神。但很快她也跟着笑起來,那笑聲清脆,在嘈雜的餐館裡像一串風鈴。
“其實我不太能吃辣。”她灌下半杯冰豆奶後承認,“但在成都不吃辣總覺得少了什麼。”
“下次點微辣就好。”陳景說,然後意識到“下次”這個詞暗示了他們還會有更多共處的時間。
回酒店的路上下過雨的街道像黑曜石般發亮。陳若雪忽然跑進路邊的唱片店,出來時舉着張《成都》的CD:“給明天的車程配樂。”
他們在酒店電梯前道别,陳若雪的發梢還沾着夜市的煙火氣。“明天見。”她揮着CD消失在電梯門後,留下淡淡的柑橘香。
陳景站在街頭點燃一支煙,看着煙圈融入成都的夜色。他突然期待起明天的行程,像期待一首未寫完的詩的下一句。
次日清晨,陳若雪穿着oversize的白襯衫出現在酒店大堂,衣擺紮進牛仔褲裡,露出纖細的腳踝。陽光透過玻璃幕牆為她描上金邊,她整個人像一頁被晨光照透的宣紙。
“睡得好嗎?”她問。
“還不錯。”陳景答,其實他半夜醒來好幾次,每次都會看手機确認他們的約定不是幻覺。
去青城山的車上,陳若雪靠着窗睡着了。陽光在她臉上遊走,睫毛在臉頰投下羽毛狀的陰影。陳景悄悄用相機捕捉這個瞬間,快門聲輕得像是歎息。
“偷拍我?”她突然睜開眼。
陳景耳根發熱:“沒有,我在拍……窗外的樹。”
陳若雪笑了,但沒有戳破他笨拙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