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挽走出地鐵站時，暮色已沉。五月的晚風裹挾着細碎的雨絲，在霓虹燈影中織成一張透明的網。她沒帶傘，卻也不急着躲，任由微涼的雨意滲進皮膚紋理，像某種遲來的清醒慢慢浸潤骨髓。

手機在風衣口袋裡震動，嗡鳴聲被潮濕的空氣濾得沉悶。她掏出來看，鎖屏上是羅貝貝發來的照片——暖黃燈光暈染的餐廳裡，蘇清如正對着鏡頭吐舌頭，鼻尖上沾着一點奶油。羅貝貝的臉擠在畫面邊緣，發絲間别着今晚葉挽準備的生日發卡。照片角落還能看到幾道陌生人的剪影，手臂親昵地搭在蘇清如肩上，指尖沾着啤酒泡沫。

【下次一定帶你一起來！】羅貝貝附言道，後面跟着一顆标準得近乎冷漠的愛心emoji。

葉挽的拇指懸在屏幕上方，雨滴落在指紋識别圈上，将那顆愛心暈染成模糊的粉紅色。她想起初三那年，羅貝貝總愛用熒光筆在作業本角落畫滿歪歪扭扭的愛心，然後撕下那頁紙，折成小方塊塞進她和蘇清如的筆袋裡。那時候的愛心帶着圓珠筆劃破紙纖維的毛邊，像她們三人的友誼一樣鮮活生動，仿佛輕輕一擠就能滲出帶着青草香的汁液。

而現在，這顆完美像素組成的愛心躺在冷冰冰的LED屏上，像一句被算法精心計算過的客套話。

回到宿舍時，月光正斜斜地切過窗棂。葉挽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聽見室友的呼吸聲在黑暗中有規律地起伏，如同潮汐撫過寂靜的海岸。她摸黑走到書桌前，黃銅台燈旋開最小檔，暖橘色的光暈在木質桌面上拓出一圈毛茸茸的結界。

抽屜滑軌發出細微的呻吟。鐵盒開啟時，陳年的薄荷香混着紙張特有的幹燥氣息撲面而來——那是蘇清如當年塞在畢業紀念冊裡的幹花。盒子裡躺着這些年精心收藏的化石：三人合照的拍立得邊緣已經泛黃，羅貝貝用紫色熒光筆寫的生日賀卡上，“永遠在一起”的“永”字被水漬暈開，蘇清如送她的廉價手鍊斷了三顆塑料珍珠。最底層壓着一根淺藍色的橡皮筋，因為年歲久遠而發硬變形，像一條幹涸的微型河道。

這是羅貝貝高二那年冬天遺忘在她家的。那天她們本來約好去市圖書館查競賽資料，羅貝貝卻臨時被蘇清如拉去看《冰雪奇緣2》的重映。葉挽在閱覽室等到日光西斜，手機終于震動：【抱歉啦！清如搶到最後兩張應援場票，有限量周邊！下周補償你雙份奶茶！】

橡皮筋就是那時留下的。羅貝貝匆匆趕來取遺忘的習題集時，它從她蓬松的羊毛袖口滑落，悄無聲息地滾進葉挽床底的陰影裡。

葉挽沒有叫住她。

她隻是跪在木地闆上，看着那圈淡藍色在塵埃中微微反光，最後撿起來套在自己手腕。冰涼的橡膠貼着脈搏，仿佛這樣就能捆住某些正在消散的東西。

而現在，它終于在某個月光澄澈的夜裡，無聲地斷成兩截。

次日的現代詩賞析課上，陽光穿過百葉窗，在階梯教室後排投下琴鍵般的光影。葉挽坐在最末一排，鋼筆懸在空白筆記本上方，墨水滴在紙頁上，洇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講台上，教授正在解析意象的嬗變：“就像艾略特筆下的‘測量咖啡匙的生命’，最平凡的物件往往承載着……”

忽然有人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同學，能借支筆嗎？我的鋼筆……好像被我摔壞了”，聲音裡帶着狡黠的笑意。

葉挽轉頭，看見鄰座女生推過來的鋼筆——筆尖分叉得像一隻受傷的鳥喙，在紙上拖出滑稽的墨痕。對方耳骨上的銀質耳釘折射着陽光，在鬓角投下一星細碎的虹彩。

葉挽下意識摸向筆袋，指尖觸到那支霧霾藍的鋼筆。這是上周精心挑選的三支之一，筆夾上還刻着羅貝貝名字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