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控住馬,腰上那雙手依然沒拿開,他不好出聲提醒,但又怕她尴尬,隻得問了句别的轉移她的注意力:“還受得住冷麼?今年的雪勢實在太大。”
宋宜搖了搖頭,又發覺他看不到,隻好輕聲道:“還好。”
可她聲音分明在發顫,她體寒嚴重,他那晚方搭上她的手腕就能感知到,現下搭在他腰上的那雙手也寒涼浸人。
他猶疑了下,輕聲開口:“縣主想必不肯好好喝藥,以定陽王府的财力,若多請上些郎中大夫好生調理,不至于如此嚴重。”
他一語道破她這些年的舊事,惹得她面色讪讪,強自轉移了話題:“敢問大人,那半塊玉有問題麼?”
沈度怔住,懷中藏着的物什近乎滾燙,讓他覺着心口有股灼熱之氣,叫嚣着要往外冒,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景,确定沒露出什麼馬腳,才平靜道:“下官看不出來,不過皆是物證,需帶回帝京。怎麼?縣主現在也不敢肯定那玩意兒的來路沒問題了?”
宋宜在心裡嗤笑了聲,她當日隻覺得他趁人之危小人行徑,可這幾日下來,雖接觸也不算多,但她能肯定他不是這種人。更何況,那晚一開始他也的确沒有要難為她的意思,一切生了變卦——都在那塊玉出現之後。
她對自己這個判斷有信心,但他不肯說實話,她也不好再追問,隻好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謊言:“不過家母舊物而已,大人再審一百遍,我也還是這個回答。”
沈度哂笑,在心裡笑話了她句——沒點撒謊的本事,就别出來丢人現眼。
見他沒出聲,宋宜有些尴尬,再度生硬地轉問道:“大人确定方才那些人是晉王的人?”
他方才打馬離開之前,北衙的人向他承了一塊令牌,是晉王府兵的腰牌。她雖七年沒再去過晉州府,但這标志,她不會認錯。
“不确定。”
聽他這般答,宋宜面色緩和不少。
他卻接道:“但之前在王爺書房确實搜出不少與晉王的往來信件。定陽王府這通敵謀反的罪名,目前看來還是很難洗清。”
宋宜怔住,好半晌才重新開口:“大人何苦扣這麼一大頂帽子給宋家?”
“宗親貴族案由三司會審聖上親斷,區區一個禦史,信與不信,并無影響,縣主無需憂心。”
他這話說得冷淡,公事公辦的語氣。
宋宜默默收回手,語氣亦冷了下來:“陛下晚年不信北衙,不信閣臣,獨獨扶持禦史台起來,為三法司之最,享生殺予奪大權。大人日後複命時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定人生死,如何會沒有影響?”
沈度不答。
宋宜哂笑:“禦史台大權乃禦筆親批,方才的情況,大人大可寫上一句‘文嘉縣主通敵外逃未遂’。甚至,大可先斬後奏。”
“縣主身份尊貴,王爺在朝中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下官若是當真如此行事,日後項上人頭怕也難保。下官雖愚鈍,倒也不至如此犯蠢,縣主為何非要指一條死路給下官?”
“大人哪裡愚鈍了?依我看,倒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聲音徹底回複初見那晚的冷冰冰。
“物證皆有錄冊,又有北衙一路随行,下官并不能從中作假。”
“大人探花郎出身,自知措辭微有不同,含義便大有不同,又何需冒險隐瞞不報?同為朝官,同被司禮監打壓,大人為何不肯幫個小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大人不會不懂,将來東宮主位,大人這頂烏紗帽又真的保得住嗎?”
沈度動了怒,聲音裡也帶了冰碴子:“縣主可知就憑方才這番大不敬的話,下官便真可就地取縣主性命?”
“知道。”宋宜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可大人方才親口說過,不敢。”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縣主,”沈度頓了頓,“下官與縣主此前并不認識更無深交,縣主到底憑什麼覺得下官會聽縣主的話?”
雪簌簌下着,倒像在他倆中間隔開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不遠處那棵樹的最後兩片枯葉倏然飄下,在風裡打着滾兒,翩翩然往宋宜身前湊,她伸手将其抓入掌中,手指摩挲着紋路,輕聲開口:“興許是……一見大人,總有故人之感,失儀而不自知。此前處處相逼,實屬不該,宋宜謝大人寬宏……與照顧。”
她不自稱文嘉,話說得斷斷續續,倒像是在說真心話似的,沈度難得好興緻,存了幾分挑逗的心思,故意放緩了聲音道:“不知下官與縣主曾在何處見過?竟讓縣主有了故人之感。”
她方才那話已是服了軟,卻不想她說的是真話,他卻還要刻意調侃,她有些惱羞成怒,卻怕再度失态,隻好無關痛癢地答了句:“誰知道呢?興許大人高中那一年,文嘉也曾于朱雀大道上領略過大人的英姿呢?”
這話倒是宋宜在打趣他了,沈度不想親手給自己挖了個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隻好将目光投向更遠處的山林,随口岔開話題:“前邊陡坡,縣主當心。”
宋宜方才被颠怕了,一聽這話,下意識地重新環住了他的腰,末了又發覺方才二人又陷入了針鋒相對的境地,有些尴尬地想松手。
面前确實是坡路,沈度方感覺到腰上的力道一松,怕方才那種險境又再度發生,顧不得方才的口舌之辯,低聲道:“縣主不必在意。”
宋宜沒再強行自大,力道恢複如初,沉默着随他折返。
他們到時,北衙的人生了火,宋嘉平和宋珩正坐在火旁候着,她心安不少,沖二人笑笑示意沒事。
宋嘉平目光落在她環在沈度腰上的手上,須臾,又再自然不過地移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