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集中大多是幕天席地的攤點。有些攤子甚至連張桌子都沒有。二人最終在市集邊上一個酒肆中坐了下來。
與明铮在一處,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點。
歸夢受不了在用飯之時還被身旁的路人看來看去,于是拉着明铮到酒肆的包間坐。
飯菜送上,歸夢一陣狼吞虎咽。在賭坊消磨了不少時辰,她已是餓得前胸貼着後背了。
明铮看她吃得匆忙,不禁笑道:“瞧你餓成這樣,方才還流連那賭坊不肯離去。”
歸夢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呷了一口酒,皺了皺眉,小酒肆的酒有些劣。
“我從沒去過那種地方,好玩嘛。”她舉杯朝明铮嫣然一笑。
“你啊,天大地大不如你的玩興最大。”明铮無奈歎道,也仰首将杯中酒飲盡。
歸夢最喜看明铮拿她沒辦法的無奈表情,口上似是批評,可行為無不是處處包容忍讓。
“難得,這市井中的小酒肆居然還設了包間。”歸夢感慨。雖然隻是兩道布簾,但是至少與大廳衆人隔開了,也是好的。
此時已過了正午用飯最熱鬧的時辰,酒肆之中客人并不多。除了他們,隻有大廳零散坐着幾桌客人。
“是了!”歸夢忽地想起來,問道:“方才你究竟為何要救那賈老三?給他一些教訓豈不好?”她對這賈老三出千勝了她的事,始終耿耿于懷。
明铮道:“他那用來測算五木投擲的術數确是與我同出一門。”
歸夢奇道:“莫非……他真是你師叔?那你方才為何不認。”
明铮苦笑道:“隻因教我這等術數之人,并未收我為徒。”
歸夢愈發好奇:“他是什麼人?”
明铮舉杯飲了口酒,回憶道:“那是幼年在高平的時候……有一日大雪天,我晨起聽到後院門口有響動,開了門發現是一名醉漢倒在那裡。他醉得不省人事,倚着門睡在雪地裡。我想若是放任他躺着必會凍傷肺腑,便讓下人把他擡到廚房喂些熱湯給他。他醒來後便自行離去了。”
“後來呢?”
“又過了幾日,我在書房讀書,聽到窗外有笑聲,正是那醉漢。他說缺錢買酒,問我能否借一些給他。我雖覺得他荒唐,仍是把身上的錢盡數給了他。他贊我心性良善,說要教我一些厲害的學問。我看他玩世不恭的樣子,本也不信他能教我什麼。他看到我桌案上擺着《戰國策》,便随意翻開一篇侃侃而談。沒想到他對國政、兵法都有獨到的見解,并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門五行。他教我一門,我便學一門。他誇我天資聰穎學得極快,很是高興。于是每日都趁家人不備來我房中,教我一個時辰,如此大約教了我半年。他從未開口讓我拜他為師,我便也沒有提起。
一日,他忽然問我,是否願意随他雲遊四海去修行。我搖搖頭,我說‘我自小勤學苦練為的便是建立功業,收複北方的山河故土,豈能去做方外之人。’他大為失望,說我被儒學腐蝕了思想,如今官場科舉黑暗,我出身寒門絕無前途。何況朝廷積弊已深,憑我微薄之力乃是蚍蜉撼樹。名利富貴皆是過眼雲煙,不若修個逍遙道,羽化登仙。他苦苦勸我莫要浪費了自己的天賦,我卻心意堅定地回答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并非貪慕榮華功名,隻是此生志向是要如魯仲連、張子房、範蠡那般,安邦定國,再功成身退。他氣得拂袖而去,臨走前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與我絕非師徒。倘若再見,也不許我喚他師父,隻裝作不認識罷了。”
明铮一口氣說了這好些話,又斟滿了一杯酒飲了下去。
歸夢聽着也有些唏噓:“這人聽起來像是個世外高人,脾氣倒是有些古怪。你不願随他修道,他便不認你做徒弟。依我看,不要這種師父也罷。萬一他日後又勉強你做别的事呢?”
明铮淡淡一笑:“無論他認不認我做徒弟,授業之恩我總記在心裡。他的話也不無道理,以我的出身,在朝中确是舉步維艱。但我既已入朝為官,便要為君分憂,為民解難,縱然千難萬難,我也不會退縮。”
他的聲音雖輕,話語卻是擲地有聲。
明铮甚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更甚少講述自己的事。歸夢常覺得他身上有許許多多的謎團,讓人無法真正靠近看透。可這些謎團又極度地吸引着她。
難得他竟願意對她說這些,此時此地,她覺得與他貼近了許多。
她心中一顫,忽地湧起萬千柔情,欲要說些話來鼓勵安慰明铮,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即便是出類拔萃如他與詩安,也要囿于門第,屈居于那些庸碌之徒之下,不得施展抱負。
可若是……若是他娶了她,身份自然便不同了,料來再不會有人敢看輕了他,仕途也會順利很多吧。
想到這,歸夢急飲一杯壯了壯膽,故作輕松道:“明兄你才貌雙全,若能娶得一位高門貴女,這些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她說着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想從他細微的表情中窺得一點他的心意。
“實不相瞞,我這一生之中,已舉行過一次婚禮。”他終于開口述說,語氣卻平淡得像是在說别人的故事。
歸夢認真聽着,雖然她早就已經知道,但是聽事主本人說則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可那一次婚禮,卻不算禮成。在将要拜堂之時,她離開了。”
“新娘逃婚了?”歸夢故作訝異。
明铮點了點頭,自斟自飲了一杯。
歸夢感覺到氣氛有些凝滞,這畢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難以啟齒的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