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祝酒趕到的時候,南門内無數士兵正死死抵着城門,那門被外力震得一晃一晃,搖搖欲墜,冷不丁被撞得露出一條縫隙,從縫隙間可以窺見且蘭士兵猙獰可怖的臉孔,又在瞬息間被城内士兵齊力抵回去,怦然關閉,反反複複。
急忙登上城樓,往外看去,無數且蘭士兵在号角聲中沖鋒陷陣,先鋒部隊扛着雲梯快速前進,被射殺一波,又來一波人接替繼續前行,撞門的撞門,登城的登城,與此同時,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向城池。
戰場之上硝煙彌漫,刀光劍影,喊殺聲四起。
那密集的箭矢駭人,李祝酒猛地往後退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英勇就義。
城樓邊緣,數不清的且蘭士兵驟然出現,舉着長刀利刃劈頭蓋臉砍向守城士兵,孜須士兵又奮起反抗,或是舉起刀反取敵軍性命,或是拼盡全力,推着那雲梯往後一倒,一串糖葫蘆似的且蘭兵叫喊着落入硝煙之中。
時而人頭滾落,時而餃子亂飛,時而鮮血如噴泉,時而一支冷箭直入咽喉……
李祝酒上城樓的這幾分鐘,各種死法都快看了個遍,他被這血腥的場景刺激,四肢百骸的血似乎都凝固,胸腔的心髒都不敢跳動,眼也想不起眨,驚駭到宛如一尊雕塑,在原地傻站了數十秒。
就這一刻,有破風而來的箭矢直直沖他而來,瞳孔裡清晰倒影出那支越來越近的箭,他卻驚得做不出任何動作。
千鈞一發之際,一士兵猛撲而來,帶着人就地一滾,“晏大人!你可有事?”那士兵着急地問。
李祝酒這才回神,木讷地搖搖頭:“沒,沒事,你……”
話音剛落,他才瞧見那救他的士兵肋骨被利箭貫穿而過,箭矢還卡在肉中,鮮血直冒。
他幾近失聲,每個字都像被強行擠出來:“多謝,你,你受傷了,我扶你下去治傷。”
磕磕巴巴說完,他扶起傷員,卻在還沒起身之時,又一支箭擦肩而過釘入身後柱子,手中士兵的鮮血還在涓涓地流,腥紅的,溫熱的,觸及時會忍不住顫栗,來不及看那箭一眼,李祝酒再次托着人腋下往隐蔽處拖拽,鮮血糊了一路,将那士兵放到一邊,等救護擔架将人擡走,他才松了口氣。
就這時,賀今宵自前方來,速度極快,走路帶風,見到人二話不說,就拽着人手腕往下走。
“城樓上太危險了,你下去幫忙安撫百姓,照顧傷員就好。”賀今宵語氣着急,步子也着急,差點拽得李祝酒趔趄摔跤,“小心!”又及時出聲叮囑,在李祝酒即将摔倒時先一步攬住那人的腰将人托住。
場面過于激烈,李祝酒還沒太回過神,都沒注意到放在腰上的手,愣愣回話:“我這就下去幫忙,這就去,你,你也小心點。”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乃至身軀都還在微微發顫,不敢想,剛才那箭若是沒有人幫他擋住,受傷甚至死亡的人就成了自己,而那箭矢若是再偏離一點,那個士兵方才可能死掉。
看着面前魂不附體的人,賀今宵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語氣,拉着人退到沒人的角落。
李祝酒還在怔愣,就感到雙肩被人扶着,身子輕輕晃動幾下,視線也跟着晃了晃,然後清明起來,賀今宵擔憂的臉出現在視線中。
“你有沒有受傷?别害怕,别怕,沒事了。”他聽到那人又着急又擔憂的安慰,慢慢回過神,搖頭道:“沒受傷,就是,就是有點吓到了。”
上一次且蘭在城門下吆喝那次,籍山山林裡雖然也發生了鬥争,但那次霧氣太大,打得也太亂,散夥得太快,他什麼都沒看清。
而這一次不一樣,他清晰地看見了傷亡,流血,看見了真實戰場的殘酷,這裡有最原始的殺戮,有最新鮮的血液,有最激烈的奮進。
重賞之下勇夫不畏生死沖鋒陷陣,勝利者可以割下亡者雙耳拿回去領賞,亡者被刀戳,被馬踏,被人踩,留有全屍竟然已是萬幸。
而李祝酒也明白了當時在青峰寨,賀今宵所謂的害怕和恐懼。
這一刻,他終于感同身受。
他甚至抖如篩糠,吓得肝膽俱裂,幾天以前還建設好心理,想要保護身後這一城,而如今看來,想要做到,似乎太難,太難了。
“吓傻了?”賀今宵看面前人還在發呆,放軟了聲音低頭問。
“嗯,吓死爹了。”李祝酒深吸一口氣,有些沮喪:“賀今宵我是不是太慫了,我真沒用,草!”
等了幾秒,沒等到面前人回答,反而被一股大力帶着,撞進一個寬闊的懷抱,冰涼的铠甲之下,有一顆熱烈滾燙的心在劇烈跳動,而後,耳畔響起賀今宵的聲音:“會害怕很正常,我也害怕,這沒什麼好丢臉的,更不是慫。”
原本緊繃的神經慢慢放松,僵硬的軀體也恢複過來,李祝酒忽然覺得耳邊灑過的呼吸有點滾燙,燙得他受不了,推開賀今宵後退一步:“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
話是這麼說,李祝酒卻感覺耳根子有點熱,整個人也有點不自在起來。
真是奇怪。
“好了,城樓危險,你就和薛太守一起,去安撫一下城中受驚的百姓就好,順帶照顧一下受傷的士兵,你主内,我主外,皇上說了,文武搭配幹活不累。”
賀今宵的聲音總是低沉溫軟,叫人安心,李祝酒頭一次不覺得煩,安靜點頭:“好。”
他走出兩步,轉頭一看,賀今宵又要上樓,突然他大聲道:“你小心狗命!不準随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