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遠自認為是個很能控制自己的人。
即便心裡不悅了,臉上也永遠是風輕雲淡。
而闫慎總覺得這不像活生生的人該有的樣子,甚至因為他的隐瞞、疏遠而時有怒意。
他一路走到這個位置,舍棄的人很多,得過且過的事情也很多,特别是對于人,他甯可一直被冷落着,也絕對不會自讨沒趣地貼上去。
可他卻現下望着穆遠逐漸黯淡的眸子,像是豁出去了般,又一次問道:“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這不重要。”
“可我想知道。”
“我說了你就會信?”
“……信不信在我。”
穆遠側首笑了一聲,臉上依舊溫和。
“既如此,大人何必自尋煩惱,您隻需要知道卑職絕對不會害您就夠了,若您不信,我立個毒誓也可以,我發誓,我如果對你有二心,一定——”
“不用。”
闫慎眉間微動,伸手就輕輕捂住他的嘴,可穆遠咬了牙,猛然偏開了頭,一字一句道:
“一定不得好死。”
“……”
闫慎面色凝重,手下卻松了勁兒。
穆遠側首閉了閉眼,深深呼了幾口氣,克制地說了句“對不起”,輕輕将闫慎推開。
他走到圓桌旁邊,倒了兩杯酒,端起其中一杯一飲而下。
“大人,卑職來找你,是有一些發現,”他沒有等闫慎回話,繼續道,“第一,卑職懷疑這裡是官商勾結辦的一個私人牢獄。”
語氣平緩,好像剛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闫慎頓了頓,緩步走過來,垂眼看着盛滿酒的玉盞:“繼續說。”
“首先,流犯的移轉和安置都是各州府進行對接,可上次去了提刑按察使司,他們對這些流犯的去向漠不關心、不聞不問,我們去查卷宗,若是一次兩次記錄不完備可以是失誤,不過這種狀态已經持續了數十年,可見官府已經是心照不宣了。”
“其次,此處瓷窯規模極大,需要的物資人力不是一般的大,其背後一定有供應的源頭。”
闫慎颔首:“柳祥瑞本家的财産,還有李少安,這裡所有被特殊對待的人都有一定身份。”
穆遠道:“對,卑職之所以說官府從中作梗,還有一個原因。”
他想起自己看到的慘象,攥緊了手:“因為這裡有私刑,刑罰權應當由官府掌控,他們何來資格對别人行刑?若是沒有官府默許,那就是膽大包天。”
闫慎聽着穆遠的描述,結合他這些日的發現,這裡确實像是個私人經營的牢獄。
私人牢獄别的不論,差别待遇一定是極其明顯的。
此處的牢房分門别類被分為了上中下三種,有門第家世的統一都住在樓閣,連一日三餐都是有專人負責的。李少安來自渝州靠南方,渝州人好食辣,而每日給他的也都是些東安子雞、回鍋肉,而下等人吃的都是野菜根。
闫慎問道:“這裡的人每日勞作多長時間?”
穆遠道:“幾乎十個時辰,有時候當天的瓷器沒燒完,就連夜幹不會停工,直到做完為止。”
闫慎沉吟片刻,掀袍坐下:“這個瓷窯是柳祥瑞的,他能夠供應整個中原的需求量,就是靠壓迫這些人勞作,這些人沒日沒夜地給他幹活,加之那些勳貴為了讓自己兒子少吃點苦賄賂他的不少,他所得的絕對是巨額利益。”
穆遠也坐了下來,胳膊肘撐在桌上,手虛虛握着置于下颌,輕輕摩挲了兩下,俨然是有些想不通。
闫慎将酒杯推過去,問道:“有什麼想問的便說。”
穆遠疑惑地放下手,闫慎稍稍擡了擡下巴:“一般公務在外,不喝酒。”
“多謝大人,”穆遠接了過來,“卑職不明白官府為何會放任這些奸商如此行徑,難道僅僅是為了撈油水?萬一被發現可是死罪,很不值當,而且沒道理每個上任河州的知府都恰好是貪官吧?”
闫慎沉默了一會兒,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縮着收緊了。
穆遠看着他的垂下的眼:“怎麼了?”
闫慎聲音有些低沉:“你知道整個中原有多少人嗎?”
穆遠回憶了一下史書:“建朝初約有二百萬,先帝在時已增至三百五十萬,如今隆安年間應該有三百八十萬戶。”
闫慎道:“不錯,準确來說,是三百八十四萬。”
他指尖摩挲着杯壁:“而每年上報大理寺複核的案件幾乎有三十萬件,大理寺有審判職能的人有二十八人,每人一年要審一萬多件,其中複核存疑的死刑案件,約有八萬件,盜竊、通奸、受金、逾制[1]等等數不勝數。”
穆遠呼吸一滞,不可置信道:“這麼多?!算上刑部确認無疑直接判了的案子,那每年判刑的都要幾十萬人了,若是連坐,豈不是人數更多?”
闫慎悶着“嗯”了聲,卻沒再說話。
穆遠喃喃道:“所以,服役的罪犯人數過多,地方州府根本無法容納這麼多人,也無法承擔這筆支出,于是這些人拿私人牢獄做生意也算是幫他們減輕了财政負擔,這便成了沉疴痼疾,所有人都默許這樣做了。”
闫慎道:“私人牢獄我之前也隻是聽過一些風聲,待我遣人去查,卻不見蛛絲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