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闫慎本想抱着人就走的。
可十多個流犯見阻攔不成,一湧而上。
他們跪成一排,将鬥篷的兜帽掀了下去,他們的臉映着黯淡的燭火,五官已經被燒的辨認不出了,唯留一雙灰澀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步子當即就有千斤重。
他問他們怎麼弄的。
其中一人探出手指,露着白森森的骨茬,指向了那座土屋刑房。
他們求他帶自己出去。
闫慎每離開一小步,其中就有一人自殺。
穆遠聽他講到此處不說話了,他側首問道:“那大人答應了?”
石磚壘砌得有半身高,闫慎背靠着石磚,胳膊肘撐着,望向下面空曠的瓷窯。
他垂眼道:“我猶豫了。”
穆遠望着闫慎低着的側臉,恍然覺得他的背脊不似以前那樣打得筆直了。
他将酥餅盒子挪到身旁,往闫慎身邊湊了湊,問道:“為什麼?”
闫慎眼簾微顫,呼吸又長又輕,薄唇微動,卻又咽了聲。
他覺得自己也太幼稚了,低沉道:“……沒什麼,反正最後,你隻需知道,我看着他們死了五個人。”
穆遠:“……”
穆遠向來是個很敏銳的人,他能感覺到闫慎總是把自己帶刺的那一面刻意給他看。
人活在世上,最難的事情便是認識自己,并不是自己不夠堅定,而是受到的貶低和諷刺太多了,任是誰都會動搖的。
闫慎才是個少年。
少年人一腔熱血指點江山都不在話下,可他卻如此沉默寡言。
他什麼都不做解釋,那是因為失望的次數太多了,多說隻是徒勞,穆遠是深有體會的。
他佯裝歎了口氣,也學着闫慎胳膊肘撐在石磚上,一條長腿腿屈着,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闫慎眼神微微一凝:“你幹什麼?”
穆遠乜斜着他:“大人還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接近你?”
闫慎一愣,他願意告訴他了?
他猶豫了半會,問道:“……為什麼?”
穆遠手指敲打着石磚,哼哼唧唧了半晌,俨然已經是準備開口的樣子,最後又擺了擺手:“……沒什麼,反正最後,你隻需知道,我會用命保護你就行了。”
“……”
闫慎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沉着嗓音:“你這算什麼意思?”
穆遠問道:“那大人方才不也是這麼說?”
闫慎沒好氣地回諷道:“我自然是有正當原由,而你這就是投機取巧。”
穆遠辯道:“我怎的就投機取巧了,你憑什麼說你的理由正當,我的理由就不正當?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好生委屈人。”
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即便是給闫慎回話,也斜靠着身子,沒個正形。
闫慎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他側首看見穆遠随手取了一塊闆栗糕,咬了一口,酥渣掉了一身,又撫了撫衣襟,把酥渣抖了滿地,當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穆遠還把酥渣用腳往闫慎那邊撥,嘴上還道:“您聽錯了,官大一階壓死人,卑職哪敢說什麼。”
好大的一股陰陽味兒。
闫慎平時是個冷靜的,但每次涉及到穆遠來他身邊的原因這件事兒,他就容易上火。
現下見着此情此景,他愣怔一瞬,當即就站直了身子,半晌驚的竟沒說出話來,敢情這人是沖着他想知道,就拿這件事拿捏他嗎!
本來就郁悶,遭了這麼一頓,他腦子一熱,竟然幼稚地用腳将那些酥渣又撥了回去,連帶着黃土給穆遠濺了滿鞋。
“你——”穆遠瞠目,糕點都沒能咽下去。
“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來此處的人,既有因九族連坐、冤假錯案入獄的人,也有犯盜竊殺人、通奸/淫/亂、謀逆叛亂的人,若是就這樣放任他們逃出去,大批流犯四處流竄,定然會引起動蕩不安。”
他一直垂放在身側的手都攥緊了。
“我并非見死不救,也不是非要見血,我自有考量,而你的理由又是什麼,若是正當又為何多次隐瞞,有本事也說出來給我聽啊!”
闫慎想知道這個原因已經很久了,幾乎已經成為他肉裡的一根刺,如今這人還風輕雲淡地和他瞎掰扯,就讓他一時心裡較了勁,負氣說了這麼多話,就算說完有點微喘,也腮幫微鼓地瞪着他。
眼眶還有點微紅。
這一眼一下子給穆遠看心疼了。
“嗯,”他望着他的眼睛,緩緩道,“我知道。”
闫慎倏忽間恍然,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眼裡的怒意陡然散開,化作了一片怔然。
穆遠認真道:“此處位于地下,我們當初沿着暗道走了那麼久,估計早已出了河州,若是出去,我們也沒有能力控制他們這麼多人。而且據我觀察,他們組夥的人裡确實有人行為不端,是否懷有二心也難說,他們是在這裡受了罪可憐,但若是出去之後燒殺搶掠,那些受害的人又何辜?”
“所以,這不是鐵石心腸,這是心系天下。”
闫慎望着他喉頭微動,眼簾子顫動了幾下。
他不是沒殺過人,他判過的死刑犯數不勝數,流刑犯成千上萬,即便有人戳着他脊梁骨說他不通人性他也不在乎……
可真的不在乎嗎……那為何還會黯然神傷。
為何他判完一個案子會那麼難過。
“說出來心裡可舒服了?”穆遠放輕了聲音。
他收了那副随便的姿态,連帶着臉上輕佻的笑都斂了去,他其實猜得到原因,不過他還是想讓闫慎說出來。
因為委屈長期都藏在心裡,人不會死也會變的。
闫慎低垂着眼側首,一言不發地走到土踏跺邊緣坐下,屈起一膝,胳膊肘撐着膝蓋,下巴抵在小臂上。
穆遠看着闫慎的背影一愣,垂下眸子走到他身邊坐下。
他剛一坐下,闫慎又悶聲将頭扭向了另一側,埋在臂彎裡,往旁邊挪了挪。
他挪一點,穆遠往他身邊湊一點,他探出兩指拽了拽闫慎的衣袖。
“大人,生氣了嗎?”
“大人,你轉過來我看看~”
“大人~”
他偏着腦袋越去看,闫慎就把頭埋得越深,他手上也不安分,拽着衣擺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