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遠見闫慎凝眉,知道他在細思,他用手指摩挲着闫慎的手背,繼續道:“刑罰的目的若隻是局限在報複之上,是行不通的。若是易地而處,我的摯愛血親遭逢橫禍,我的仇恨可能比普通人更甚,肉食其人,碎屍萬段猶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任是律典刑罰再如何嚴苛,于我而言,都不能滿意、不能接受。”
話到此處,他深深呼出一口氣,他擁有的不多,所以他是個極其重視愛人和家人的,他幾乎不能想象若是自己遭遇這樣的不幸,是否還會有理智。
他一字一句說道:“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皆有七情六欲,并無不同。正所謂情極則法罔,痛深則刑匮,隻因逝去之人不可複生,生者心中傷痛難愈,縱是有千般懲處,都隻不過杯水救薪,于事無補。此時人們常常抱憾過往,便會想,這件事若是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該多好……可事已至此,又能奈何?故我以為,刑罰懲治已有犯罪的同時,更應當以教化民衆為務,安民心,穩社稷,平息禍亂于始端,遏止悲劇于将起,後人不再承受前人的苦難,這才是其真正的使命所在。”
闫慎眼睫微顫了幾下,擡眼望了他一眼,另一隻空着的手捏着茶杯,又問道:“若是用嚴刑預防犯罪,你覺得如何?”
穆遠應言一思索,道:“嚴刑會有短期效果,但我以為并非良策,大人——”
他正準備開口展開說,突然被身後一聲小心翼翼的詢問。
“諸位,多有打擾,不知在下可否與這位公子說一兩句話?”
是剛才那個頭戴四方巾的書生。
穆遠看了闫慎一眼,闫慎點頭,他才松開手,起身作揖,說道:“公子請說。”
那書生瞧着沒被拒絕,他眼睛一亮:“請問公子是讀過姚松良,姚先生的書嗎?”
穆遠微怔,而後笑道:“早些年有幸拜讀過一兩冊。”
那書生暗暗環視了一下四周,扭捏了半天,示意穆遠借一步說話,穆遠得了闫慎首肯,就被他拉倒了一個角落裡。
書生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方才聽着公子這些話,有些是我才疏學淺沒聽過,有些卻是聽過的,罪行應當法定,不得擅改,罪責刑應當相互适應,不得有偏私,這些都是我幾年前之前聽姚先生講學的時候聽到的,當時我就覺得有道理,就想去尋他的書來讀讀,可後來他被罷官了,生平所寫的書也被燒盡了,我想看也無處去尋。公子這些書可還在手裡?能否借我讀幾日?”
書生其實說的不錯,姚松良傳給後世的書并不多,穆遠肯定是沒有的,他老師在世時,他有幸跟着老師看過那麼僅剩的一兩本。
當時他和老師都覺得這位先哲思想觀念确實很先進,但估計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被當時社會所容納。
穆遠溫和一笑,說道:“抱歉,我現下沒有姚先生的書,不過你若是實在想看,可以留個去處給我,他日我若是找見了,可以送一本給你。”
書生瞬間喜笑顔開,說他是忻州人,明年七月份會去大同參加秋闱,一席話完,心滿意足拜别而去。
等穆遠回來的時候,座上隻剩下闫慎一個人,穆遠一面走來,一面望着他,闫慎不知道盯着桌面上的小碟菜發哪門子呆,反正也沒動筷,半會兒他啜了一口茶,又抿了抿唇,便将茶盞放下了。
穆遠落座,問道:“茶的味道太濃,不喜歡麼?”
闫慎鮮少喝酒,平日更多喝的是茶,但穆遠發現他不喜歡酽茶,隻要喝一口,眉頭能皺好一會兒,後面決計不會再碰一下。
闫慎方才思索他的話入神,直到穆遠坐下,他才反應過來他在問話,随即輕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示意味道不濃。
茶鋪四面的風景極好,楊柳垂岸、霧籠孤鴻明滅,許是因為有點累,闫慎隻是眉眼微彎,輕輕勾着唇角,垂眼擺弄着瓷杯,穆遠一時竟看怔了神。
真的自從闫慎中毒以來,很少再見過他這樣笑過了,他現下這麼一笑,穆遠的心情也跟着愉悅了起來。
闫慎是自成一派的豐神俊朗,哪個角度看都好看,穆遠盯着他看久了,喉結處,闫慎抱着他的時候總會尋的地方,就會不知今夕何夕地泛起一些溫熱。
他有點不自然地低下頭,低頭又思量着,茶既然不濃,闫慎為什麼一口不喝?穆遠正要問,卻被闫慎搶先了。
闫慎指尖輕輕敲了下桌面,側首,随即問道:“你跟了姚太傅十二年,怎的就隻讀了他一兩冊書?”
穆遠捏了顆糖霜花生剛入口,聽了闫慎的話就又被噎着了,一旁的阮平荷他們回來了,陸老頭見狀連忙給他順着後心。
闫慎見狀,無奈輕歎了聲氣,将自己跟前喝了半口的茶給他推了過去,穆遠連喝了好一些,才漸漸平複下來。
穆遠眼珠子悄悄望了闫慎一眼,又趕快移開,擺擺手說:“都是謙虛話罷了。”
闫慎又問:“那你可讀過他的《刑律注解》?”
不巧了,闫慎提的這本剛好已經失傳了,他沒聽說過,而現下闫慎對他這位老師毫不避諱,說明兩人關系尚且未惡化,隻是有些疏離。
穆遠冥思苦想,闫慎可是姚松良的學生,若是沒讀過,闫慎随便一問,他就會答不上來,思量再三,最終硬着頭皮道:“……恰好沒讀過這本。”
闫慎眯眼,歪頭看了看他,正當他想再問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他餘光向後一掃,眉心微皺,止住了聲沒有再追問。
這時候阮平荷軟軟插了一句話:“那個,闫大人,穆公子,我和陸伯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很感謝大人和公子救我們出來,一路上我們給大人和公子帶來了很多不便,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現下已經快到汝南城内,我們若進去了,肯定要連累大人和公子一起受罵的,所以我們尋思着,先去附近的村莊院落裡讨個生計,若能在此地安居下來,到時候請大人和公子來家裡一聚。”
穆遠面露憂色,問道:“附近村落……具體何處可有确定下來?”
陸伯大咧咧笑了笑,拍了拍穆遠的肩:“就在北邊兒,叫什麼……北原村,穆公子不用擔心,我聽說那邊田間地頭的活兒多,我年輕的時候幹農活可是一把好手,使用那耕地用的三腳耧車的能耐,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我去找找他們,給他們露兩手,定能讓他們把我留下來,到時候就有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