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任何思緒,也不知自己是往何處走,隻是覺得自己有事情沒有做完,麻麻木木地向前走着。
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一縷光亮時,他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夜中。
上一次這樣是在祖母的葬禮上,他一個人走在靈柩最前面,引着去墳墓前的路。
祖母生前時常問他為什麼還沒帶喜歡的人回家。
他每次都疲憊地擺擺手,說沒有遇到,也無心此事。
想到此處,僅在思緒浮動之間,他的心判若兩人。
他想告訴她,他遇到了……可他弄丢了……是他沒用……
他蓦然哽咽地說不出一句話,一顆顆眼淚順着面頰滑下,他無聲壓抑着,可身子還是忍不住發顫,悲痛的情緒瞬間襲卷了他全身。
系統的解綁程序似乎并未運作完成,像是遇到了什麼阻撓般,瘋狂響起警報聲開始在他的腦海裡叫嚣。
他雙膝無力地砸向地面,猝不及防地嘔出一口血,竟是再也維持不了跪地的姿勢,他用力将闫慎護在懷中,側臂沉重地磕碰在地上。
地上的碎石硌破了他的側臉,肺腑也像是被火灼燒,疼得他蜷縮成一團。
即便如此,他還是強忍着沒出聲。
好疼……他突然想到,闫慎疼也總是忍着,他是不是也曾經這樣疼過……
喉間的血不斷上湧,他用力撐起身子,側身輕輕俯在闫慎心口處,額頭抵着他的下颌。
他顫聲問:“大人,你方才是在吻我,對不對……”
“那不算,你重新吻我……”他心頭的淚一點點蕩開,啃噬着心,“我不會亂動了……”
他攥緊了闫慎的衣襟,終是哭聲難抑:“大人,我好疼啊……”
無邊的黑空沉寂着,明明與昨晚是同一片天地,卻不見日月星辰,一陣冷風襲來,遠處似乎有燈籠紅光浮現。
他眼前已經看不清東西,隻是感覺到什麼東西落在臉上冰冰涼涼。
等着那盞燈籠靠近了,他才看見悄然無迹的雪花在與燈籠紅光交彙時才顯出的紛紛揚揚。
他疲累地阖上了眼,心中想:闫慎,我們走到下雪處了。
可雪落在眉心,為什麼是疼的,像銀針一樣……
眉心的痛感凝結着血氣刺入腦中,他的眼睫似有千斤沉重,怎麼都醒不來睜不開,手下意識地向旁側摸去——
身旁是空的!闫慎呢!這裡是何處?他在一片黑暗中獨自想着,心都沉了下去。
直到眉心又被什麼東西刺入了幾分,忽然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他猛然側首咳出了血,雙目這才慢慢地由模糊變得些許清晰……
“師父!人醒啦!”耳旁突然傳來少女訝然的喊叫。
“我說我對你身體感興趣,你倒還真的送上門來啦!”少女梳着雙蝶髻,眨着靈動的眼睛朝他道。
穆遠被攙扶着靠在榻上,他看着四周的陳設,檀木桌椅,雕花矮幾,室内熏着藥香,他心下便了然,他還在這個世界。
他問:“闫慎呢?”
少女身後左側突然冒出個孩童腦袋,歪頭問:“他說的是雪地裡他抱着的那個人麼?”
右側又探出一個腦袋,說道:“是那個中了碧血毒的哥哥麼?我們的毒很厲害的,他已經死了诶。”
穆遠已經看不見系統了,連同昨晚的那處亮光已經消失不見了,他攥着衣袖的手指漸漸聚攏向掌心,掐入皮肉裡。
剛一說罷,少女就朝着他的後腦來了一巴掌:“别胡說,師父呢?怎的還沒來?”
“師父還在院子裡蕩秋千呢!”說罷便去叫人了。
少女打着哈哈道:“那位公子……師父将他帶去後山涵雪洞裡了,人在此處,你别着急。”
穆遠憶起方才的話,沉聲道:“七葉碧血是你們的毒?”
少女嗫喏道:“七葉碧血确實是我們祖傳下來的,山中多毒草,先祖好鑽研,便随手記了些,沒料想被一些不肖門徒帶下了山,這這這……”
她緊張到沒說完話,就道:“所以現在門内弟子未經允許是不得下山的!你放心!”
穆遠冷冷問:“你們能解。”
少女難為情道:“解是能解,不過你帶來的那位公子已經沒了脈搏,估計回天乏術了……”
穆遠眸色忽地暗沉下去,翻身下榻,當即抽出一把劍架在她的脖子上,方才壓着的怒意瞬間湧上心頭:“回天乏術?回天乏術……這麼一句話就想草草了解?!說是濟世救人,做的卻都是些害人毒物,當年之事是你們的錯漏,憑什麼要别人付出代價!”
“我們——”
就在此時,兩個孩童迎着一個白衣男子進來,臉看上去四十來歲的樣子,卻已經是滿頭白發蒼然,腰間挂着一個酒葫蘆,步履輕盈,身形如仙鶴。
那人眼見劍刃架在自家徒兒身上,眼眸一眯,說道:“這位小公子,前人所犯之錯,我們已經引以為戒,也已經予以嚴懲,小公子何苦為難他們這些無知的後生小輩?”
穆遠雙目微紅,斥道:“闫慎已死,是非我已無心去聽!此毒源頭因你們而起,今日哪怕是起死回生,你們也必須給我個交代!若是不然,我便砸了你們此處,殺盡你們閣内人!”
“看着是個穩重人,怎麼行事如此偏激?”那人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想起些什麼,輕笑一聲,“年輕人,意氣用事。”
“放下劍,我有方法能讓他醒來,不過此法關鍵在你不在我。”
穆遠眼睫一顫,細目看向他,并無動作,等着他說話。
那人看他身上殺意褪去,便去擺弄着竹架上的花草,說道:“我這人平日遊手好閑,就喜歡搗鼓些新奇玩意兒,特别是對你這身體感興趣。”
他轉過身來,斂了輕佻神色,看向穆遠:“一般而言,正常人的身體都是神形合一,也就是神思主宰肉/體,一一對應,可我方才給你把脈的時候,就發現似乎有另一種‘生機’在你體内運轉,盤踞在膻中穴附近,你能告訴我它叫什麼名字嗎?”
穆遠斂眉一思,便知他說的是系統,可他張嘴,卻像是被扼住咽喉,什麼都說不出來,他想拿筆來寫,卻滴墨半晌不知所寫為何。
那人低着眼皮子看向他,目中黯然失神了一瞬,說道:“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穆遠問:“你怎麼知道此物?”
梅失壹聞言臉上的神色落寞了下來,不出片刻又搖搖頭,失笑道:“我以前也遇到過這麼一個人。”
“我能幫你救活他,”那人攏了攏寬大的袖袍,又道,“不過我得知道你能為他做到什麼程度。”
“生死相許,”穆遠擱置下筆,決然道,“哪怕一命換一命,我也願意。”
那人聞言一怔,笑着應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
旁邊少女看了之後瞪大了眼睛,說話竟有些結巴:“十一師父,銀針蠱蟲,你你你你你要用這個法子?!師娘上次用了這個東西之後不是疼瘋了麼!!!”
梅失壹沒搭理他這聒噪的小徒弟,兩指捏着瓷瓶,說道:“體内有那種東西的人,一般都會與特定的人有牽連,說得通俗直白一些,就是因為你們之間有這種聯系,他即便沒了氣息,也比一般人多一線救活的生機。我見你的時候便知,所以我就封了你的膻中穴,它尚未完全消散。”
穆遠沉默了一會,閉目謹慎檢查了一邊體内系統,确實還有存在的痕迹,隻不過已經奄奄一息,這才知道原來他還能活着留在此處是因為梅失壹幫他控制了系統。
穆遠微斂眉心,打探着他的神色,若是說方才對他還抱有一絲懷疑,現在他倒覺得此人确實可信一些。
手中的劍入了劍鞘,他說道:“如此,方才是我失禮,望前輩勿要介懷,若是前輩能助我救他,事後哪怕是結草銜環,我也定當報答前輩恩情。”
梅失壹眼珠子繞着他一轉,嗔道:“好聽的難聽的話,都讓你說盡了。若是要用我這個蠱蟲,必須解開膻中穴,你隻有一次機會。所以,不必着急謝我,救不救得活要看你能挺多久,與我并無多大幹系。”
穆遠道:“但還是感謝前輩為我們留下寰轉的餘地。”
梅失壹正欲開口,步子突然趔趄了一下,旁邊徒弟趕忙拿起腰間的藥酒葫蘆,他啜了一口,似乎才清醒了幾分,他才揚着下颌道:“這銀針蠱蟲,顧名思義,這種蠱蟲進入血液之後,片刻便會凝成寸許長的銀針,聽古鈴聲而動,順着筋脈血液流竄全身,此間痛苦極其難忍,但也正是此種程度的刺激,才能起到應有的效果。待事成之後,我會幫你從心脈處引出蠱蟲。”
一旁少女面露憂色:“如果挺不過去,後半輩子可能會發癫發狂。如果能忍住挺了過去,那也會由于筋脈麻痹受損而導緻五感漸失,你可想好了?”
穆遠垂目沉思了半會,梅失壹歎了一口氣,正準備收了蠱瓶的時候,穆遠說:“我隻有一個請求。”
“但說無妨。”
“我會盡全力挺下來。但如果我沒能挺住,真的瘋了,你們就把我殺了,然後——”穆遠從窗戶向外看去,滿目都是皚雪覆梨花,他說,“擇一處向陽之地,将我與他同棺而葬,他怕冷。”
“……”
少女神色大驚,微微張嘴“啊”了一聲,她旁邊師父卻允諾了。
穆遠問:“我要如何做?”
梅失壹答:“從耳側入蠱,讓它在你身體裡走幾遭,直到刺激那個東西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