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傳言,天台山頂,雲霧氤氲,常年飄着點點碎雪,四處生長着永不凋零的瓊花。
人們撐着殘疾病弱之軀攀山而上,他們說,那些瓊花花瓣落下會變成晶瑩剔透的露珠,用白瓷淨瓶盛放着,以楊柳枝輕灑,若能面首沾上那麼幾滴,就能百病不侵、長生不死。
傳言裡面住着的神醫,不食五谷,隻飲朝露,啖松針,鶴發雪須,端莊儒雅,已愈百歲。也有人說其頭發糟亂不堪,舉止瘋癫無禮。
之所以衆說紛纭,莫衷一是,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這才成了人們臆想的天方夜譚。
原以為苦難将盡了,卻不過是一山放過一山攔。
他們越往前走,越不見人的蹤迹,唯有山腰密林籠出一片陰影,時聞杜鵑啼血,時見松鼠從濕滑的青石小道上蹿過。
穆遠從來沒有走過這麼長的山路,他已經走盡了最後一天,殘酷的現實将他的希望砸了個稀碎。
暗夜低沉如斯,他望着四周,來途和去處,竟是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忽而想到,這個地方真的存在嗎……
蒼茫天地間,有很多事,任憑做再多的努力,單單是一句客觀上不能,就足以讓人崩潰。
人力弗能及處,這才有了神佛香火。
穆遠原本想,上天既然讓他知道了此地的存在,總得給他個機會能讓他找得到。
他抱着一絲僥幸,以為自己是受諸天神佛眷顧的。
可他錯了。
凡塵俗世,衆生芸芸,神佛或許會偶爾憐憫一個人,但不會是他,他憑什麼以為會是他?
可又憑什麼!!!憑什麼不能是他……
迷信至此……矛盾至此……悲苦至此……難過至此……
闫慎的胸腔突然抖動了一下,盡管他強忍着沒咳出聲,穆遠還是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穆遠眼睛瞬間開始發紅,如今種種,都是那些不法之人的錯!!!
他突然腦海裡浮現薛渙的張臉,懸崖上的黑衣人、地宮裡的謝良才,但凡那些追殺過闫慎的死士,那一雙雙眼睛他都忘不了,所有人的身影都一一從他眼前閃過。
他好想殺了他們,碎屍萬段,誅殺九族都是該的!
他壓着喉間哽咽,壓着胸中不平,才堪堪忍下心裡的恨意。
他又有些荒唐地想道,什麼懸壺濟世,若是讓他找到,他非得把他們的牌匾砸碎了……
滿心絕望,仍舊向前走着。
闫慎突然在他在耳邊說話了:“……你這人……不來你會哭……來了你也哭……我圖個什麼啊?嗯?”
聲音氣若遊絲,一刹那讓穆遠碎掉了,他騰出一隻手來抹了把眼睛,啞聲道:“沒哭。”
青石小路很平坦,闫慎捂了捂他的眼睛,掌心濕濕熱熱的,他說道:“又騙人。”
穆遠剛開始笑了一聲,被他捂着捂着,後來慢慢地眼眶裡起了層水。
“那日河畔之後,你就不理我了,你現在還生氣麼?”闫慎放下了手。
話音甫落,穆遠目光模糊一片,心底也波瀾漸起。
河畔那日的記憶似乎隔海傳來,那是他第一次和闫慎發脾氣,氣闫慎做事不顧及自己,氣他一腔真情實意卻成了流水浮萍,被随手擱置着,隻是猜忌,不見珍重。
他自從河畔那日起就一直心裡難受,但他就是不想說,放在以前這些情緒是沒有人會發現,也沒有人會在意,自己強忍着,時間一久,也就過去了。
但這次他就是被人放在心上了。
進了瓷窯之後,闫慎關心他,他都是看得見的。
他說的每一句話闫慎都會開始回應他,會向他解釋,會擔心他安危,借口要每日都見他。
就那麼一小件事、一小件事地哄着,他就慢慢地習慣了過來,逐漸有些依賴。
誰說每次求抱都是闫慎自己想呢?他其實也想,也想闫慎可以抱緊他,然後在他耳邊告訴他,律法錯了可以改律法,世俗觀念錯了可以決然掀翻,天理昭然,他們所堅持的一切終将不負公義。
甚至他想,闫慎給了他更多。第一次被人保護是什麼感覺,第一次被人記着喜好是什麼感覺,第一次被人關心是什麼感覺,第一次生的悶氣被人攬了個滿懷,又是什麼感覺……
他當時是拖着一身傷痛來到闫慎身邊的,向闫慎讨要的那一份安慰和感情,闫慎也都日複一日地、毫無保留地給了他。
他們開始很默契地對彼此都很好,成為了對方離不開的那個人。
他想道,不氣了,早都不氣了。
還未等他說,闫慎問:“你小時候住在哪裡?”
他的話一句接着一句,但語氣都很平緩很輕,像是在閑聊。
“……陳倉小鎮。”穆遠眼睛開始泛酸。
“那裡是不是很漂亮?”闫慎往他背上蹭了蹭,抱得更緊了。
“嗯,四季分明。往北是一覽無餘的黃土高原,往南是冰雪覆蓋的太白山脈。”穆遠稍稍側了頭,和他額角相抵。
“……那裡一定很漂亮,”闫慎似乎又沒聽到,他重複道,“……嗯……上次說為什麼不想回家?”
闫慎的呼吸打在他的側臉,隐隐約約,若有若無,氣息破碎又斷續。
穆遠想偏頭看他,闫慎擡手将他的臉擋了回去:“……聽話……看路……别看我。”
闫慎不想讓他看他毒發的樣子。
地面黑漆漆的一片,他乖乖低着頭,眼淚卻一滴一滴往下掉。
“因為回家會難過,麥地裡寬敞,哭也沒人知道。”他說。
天色欲曉,長庚星鑲嵌于東方天幕,浸在清晨冷光裡,閃閃發亮。
遼闊之地一定能看見星星,闫慎想。
“下輩子……想當一顆星辰。”闫慎虛虛應了他的話,側首看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為什麼?”穆遠在發顫。
“能給世人照亮……”系統頁面倏忽一亮,闫慎短促地呼吸聲很近,可說話的尾音卻越來越弱,越來越輕,仿佛要四下消散去了,“還有……就算天南地北……我也能再找見你。”
“……平蕭……别怪自己……”
闫慎在他的側臉落下一吻。
霎時曉光破雲,照徹山河萬朵。
與此同時,他脖頸處一松,一路緊抱着他的手,終是無力地垂落了。
他感覺到了,低頭也看到了。
四周安靜地近乎可怕,他的腳步聲回蕩在死寂的林間,一步一響。
系統突兀地斷斷續續道:[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個核心事件“信仰”……任務完成度50%……宿主回到原世界後将獲得50%的壽命值……攻略對象生命已耗盡……解除、解除、解除綁——]
話音斷在此處。
這麼多日來讓人心慌不已的頁面,終是消散成透明,再染開了漆黑一片。
隻留了一處光亮,微微弱弱的明滅閃動着。
這是什麼,他也不知道,他也想不起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想不起來。
系統冰冷又刺耳的聲音從穆遠身體裡來回穿梭。
他依舊充耳不聞地走着,漸漸地,他慢慢止住了步子,轉頭靜靜看着闫慎,看着闫慎脖頸間攀上側臉的青紅血絲,一滴眼淚也沒落,看了半刻,他擡手将闫慎落在他肩膀上的頭靠向自己脖頸處。
他輕聲說:“怎麼一生氣……就老是把頭扭向另一側……像個小孩……”
穆遠沒喜歡過什麼人,他聽人說,愛一個人,總會為他傷春悲秋。
萬樹婆娑處,枯葉落了一片。
他忽然覺得,這大概是他見過最寂寥的秋天了。
他背着闫慎又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