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綠仔細想了想,剛剛在飯桌上她隻給他斟了5次酒。
汝窯天青釉高足酒杯一口就見底。
沈序秋酒品也太差了。
池綠的爸爸這幾年酗酒,她經常煮醒酒湯,略懂各種食材的醒酒湯。
冰箱裡有應季的甘蔗和白蘿蔔。
拿出來切塊,放進玻璃煮茶壺裡,啟動水晶電陶爐。
這種醒酒湯也叫沆瀣漿,是池綠在書裡看的,從宋朝流傳至今。
在用餐區坐着用手機看四級英語單詞等湯煲好,梅姨過來體貼地讓她先回去,她待會幫忙端上去。
池綠笑笑拒絕了。
沈序秋指明讓她端上去,她要是給梅姨端,惹他不快是小,就怕又留下什麼話柄。
得不償失。
煮了半個小時,池綠從冰箱裡拿出聖女果,用水果刀從中間切開,中間夾一顆沾了蜂蜜去了核的話梅,做了5顆放在蓮瓣口的小碗裡,和醒酒湯一起放在黃花梨托盤,端上樓。
敲了敲書房門。
裡面沒動靜,門是虛掩的,她小心翼翼推門探出一個腦袋。
沈序秋洗了澡穿着黑色綢制的睡袍,安然睡在椅子上,他穿得嚴嚴實實沒露什麼東西,頭發上的水珠沒擦幹,順着發梢滴落鼻梁、脖頸,埋進前襟。
明明是規規矩矩的穿搭,穿的人沒多想,看的人反而害羞了。
池綠耳根子倏地滾燙,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走了進去。
她并不是第一次進入他的書房,上次在書房打掃不小心打碎了他紫檀書櫃裡的象牙爐,别墅裡就沒便宜的東西,那象牙爐也是頂貴的。
這樣想想,其實她挺能搞破壞的。
輕車熟路往書桌走去。
越是朝他靠近,苦艾的香氣越是清晰。
她心裡莫名緊張,抖着手将托盤放在案面。開着的筆記本已經暗下,他估計睡了有一會。
輕輕喊他:“小叔,醒酒湯好了。”
沈序秋沒動靜,白淨的面容有些紅潤的醉态。
池綠猶豫片刻,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肩。
沈序秋攏着眉阖了一會,夢見一間看不見天日,家徒四壁的小屋子,冬日冷空氣刺骨,他又冷又餓。
窗外是池志安的咒罵聲:“野種,怎麼不跟你媽媽一起死?”
“還想跑?你跟你媽媽一樣都是賤的!”
“養不熟的白眼狼。”
池志安罵累了便離開,院子一片寂靜。
好一會,門口傳來一個七八歲小女孩的呼叫聲。
“小叔。”
“小叔。”
一隻小手從鐵窗伸進來,戳了戳他的手臂。
他掀開眼皮,眼前模糊地映出少女纖瘦的軟腰。
池綠見他睜開了眼睛,正要縮回手,手腕卻被猛地捉住,她驚訝地掙紮一下,但男女力氣懸殊,壓根動不了。
怯生生地喊了聲:“小叔。”
沈序秋不勝酒力,平時應酬都有蔣霖。
今晚不知怎麼,池綠一直往杯裡倒,他便一直喝,那白酒太烈,這會腦子一片混沌,加上那個現實中發生過的夢,莫名起了怒火,聽她喊小叔,勾起那些非人的日子,胸口更是擠滿怨。
用力一扯,将人拉進懷裡,小姑娘在他懷裡掙紮,撲騰出一陣馨香。
他沉沉開口:“别動。”
池綠被小叔剛才陰冷的眼神吓到了,沒敢再動,在他胸膛顫抖,聽見他問。
“池志安到底什麼時候死啊?”
僵硬的池綠不敢吭聲,咬緊唇瓣,渾身起雞皮疙瘩。
小叔又發瘋了。
她能感受到小叔搭在她身上的右手臂一直在猛烈抖,這隻手臂曾經被爺爺打到斷裂,愈合之後有應激反應,隻要情緒不穩就會抖得厲害。
池綠有些害怕他此時的狀态。
怕他傷及無辜。
時間一分一秒難熬地走着。
她額頭已然冒着冷汗。
等到他的手臂不抖了,池綠才敢緩緩擡頭,對上一雙漠然的目光,明亮光線從上方劈下來,他的面容卻仿佛在陰暗處,身姿和神态是少有的頹廢。
池綠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仿佛對世間萬物已然沒有期待和希望,像空殼般。
但,平日裡的小叔是那麼身姿挺拔英俊又高高在上,無人能及。
不知道他剛剛夢見了什麼,或者是回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根據他那句:池志安什麼時候死啊可以推斷出,他肯定夢見了爺爺。
正在頭腦風暴的池綠,見他繃緊的唇線啟動:“要看多久啊?”
她意識到自己還壓着他,心跳突然撲通撲通,猛地從他身上起來。
“你快把醒酒湯喝了。”
“我回學校了。”
随後在他毫無情緒地注視中落荒而逃。
跑到樓下碰到梅姨。
梅姨見她臉色蒼白,關心地問怎麼了。
池綠搖頭,思緒還沒緩過來,搖搖頭說沒事。
池綠打車回到學校南門,在路上努力消化掉小叔的可怕,她甚至能隐隐感覺到他的可憐。
深夜的路邊靜悄悄,狂風呼嘯而來,卷起地面枯黃的落葉。
她疾步走在路燈下,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身後喊她。
她背脊一僵,知道是誰,加快步伐,然而一抹黑色身影從她眼尾溜過,攔在她面前,直接蠻狠地扯她手臂。
“真的是你,蹲了你幾個月,終于被我逮到了啊。”
朱樾喘着氣數落。
池綠捏緊帆布包肩帶,警惕地看着朱樾。
朱樾也是浮鄰縣人,當年池綠媽媽生二胎被緊急送去醫院,池盛澤從工廠趕去醫院的路上撞到一輛從分叉路口沖上來的老頭車,車頭有些輕微摩擦,開車的中年男人是工廠裡的員工,他磕碰到了膝蓋和額頭,當時看着沒什麼大礙還說要去上班不去醫院做檢查,于是爸爸給他轉了五千就趕去醫院。
這事就算私了了。
誰知道半年後中年男人查出得了腦癌,上門讨說法,非說是因為那場車禍導緻他腦子裡的癌細胞擴散。
要池家負擔所有的醫藥費。
自從媽媽羊栓塞沒搶救過來後池盛澤一直喪失鬥志,有一種任人拿捏的頹廢感,朱家上門更讓他懷疑是自己作孽太多才導緻老婆去世,面對朱家獅子大開口要50萬也給了。
朱家嘗到甜頭貪心爆棚,半年後又來要錢,數目還不小。
去報警走法院流程也沒用,朱家太蠻狠,覺得池家開工廠有錢,堵在門口不讓池家人出去,上班的和上學的都被堵在家門口,鬧得很不安生。
池盛澤一次次妥協的同時因為沉浸在失去老婆的痛苦中,整日酗酒,無心管理工廠,收益也迅猛下滑,開始陸陸續續一批一批裁員,面臨巨額賠償金,家底被掏空,也無法再滿足朱家的變本加厲。
工廠要倒不倒,朱家追着要錢,池家仿佛被厄運纏上時沈序秋出現了。
池綠這才知道,沈序秋已經成為雲維集團的董事,雖然他對爺爺很不客氣,但涉世未深的池綠天真地想着他們好歹做了幾年親戚,他不至于見死不救,承諾隻要他幫忙把工廠救活,安排家裡人不被打擾的新住址,要她做什麼都行。
當時沈序秋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
冷聲,輕佻地問:“你能把你爺爺殺了?”
池綠吓得不敢吭聲,小叔對爺爺的怨恨已經到了恨不得他死的地步。
第二天,池綠出門買菜被蹲守着要錢的朱樾拖上車時恰好遇到上門的沈序秋,她哭着喊小叔救我。
她實在害怕朱樾,這人未成年就因性侵女孩入獄三年,出獄後也不務正業,整日遊手好閑賭博,好幾次公安局掃黃都能抓到他。之前來家裡要錢就流氓一樣色咪咪打量池綠。
誰知道上了他的車會被載去哪裡,會發生什麼。
沈序秋可能是被那一聲聲小叔叫煩了,從朱樾手裡救下了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時聽見他有些不耐:“哭墳呢你,等你爺爺死了再哭。”
她被吼得閉緊嘴巴,心想爺爺長命百歲。
肩膀一抽一抽又聽見他吩咐蔣霖打個電話,讓朱家滾出浮鄰縣,這輩子别進來。
沒想到幾個月後會在花城遇到朱樾。
恐懼感湧上心頭,池綠後退了兩步。
朱樾壞笑:“你以為我不回浮鄰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就知道你在南大!有本事逃去國外啊。先給5萬吧,我爸就在人民醫院躺着呢。”
池綠考上南大,在縣裡是公開的,學校把她的成績、相片、錄取大學做成光榮榜貼在校門口。
池綠瞪他:“沒錢,有也不會給你。”
“沒錢?是想留着錢給你妹妹治心髒病吧?我告訴你,”朱樾揪住她的胳膊,激動道:“我爸爸好不了,你妹妹也别想做手術。”
池藍被查出心衰,做心髒移植手術要一大筆錢,家裡人一直在存錢。
池綠害怕他又像之前那樣把她拉走,沖着前面一群從宵夜店出來的男大學生喊救命。
一邊掙脫他的手,把從江市提回來的甜品猛地摔在他臉上,往校園跑。
聽見身後有人喊:“幹嘛呢你?想對人女孩做什麼……”
她在暗夜中跑得很用力,不敢回頭,直到喉嚨幹澀,風灌進來嗆得她咳嗽她才緩慢停下腳步。
冷風吹出她眼眶的淚,她捂住喉嚨呼吸,心跳快要蹦出來。
這朱樾有點小聰明全用在壞心思上,知道進入南大四處找人不如蹲在校門口等人。
聽他剛才的話,居然在校門口守了幾個月。
南大四個校門口,之前僥幸沒被他遇到,這次在南門遇到,他之後肯定就會特意蹲在南門。
池綠有些擔憂,他今天能在校門口蹲到她,萬一下次直接進來學校,找到她宿舍怎麼辦?
給錢就能消災,可是她為什麼要成為他家的提款機。
她家已經給得夠多了,這些年迫于壓力和威脅陸陸續續給了80萬,而這80萬本來就不該她家出,池盛澤還用就當做慈善安慰她。
是做慈善也就算了,可明明是憋屈窩囊地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