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音石中的聲音停了,雖那石頭仍然蠢蠢欲動,但光芒已經暗下來。
這人對文見喜說的這些話,對她來說,就隻是像:有一個偷偷愛慕她多年的人,在他死後,她也安逸地過了很多年。在風和日麗的一天,收到了一份沒有署名的表露喜歡的手信而已,她心中除了唏噓,再無他想。
她隻歎惜一句:“世事無常,多得是求不得,把話别離”。
正好等她那一句歎惜似的,駐音石又響起:“但是,我喜歡文見喜,縱死無休,有如長河。”
長河,屹立于王都,是一條超越時間的河流,不知掉落人間幾千幾億年,從未幹涸。
少年人缱绻不舍的聲音沒有回應,僅僅迎來良久的靜谧。
故人,是已經故去的人了。
旁人口中所謂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其實到頭來,也隻不過是落了一個故人的頭銜而已。
文見喜從往事的漩渦裡脫身,拿起話本,翻到其中一頁,随意指道:“你這裡寫的不對,小師妹是個争強好勝且高傲自私的人。她沒有朋友,師姐關心和照顧她,是因為她手中有一朵苦蓮。這朵苦蓮可以救她的愛人,不是嗎?”
暗室裡的空氣霎時擰緊了,滿屋燭火搖曳,勾勒出二人的影子,映到地闆又漸蔓延至牆壁,一影泰然自若,一影膽戰心驚。
見雨垂着的手忽地攥住,身體開始向後顫巍巍地退,原本微笑着的唇角有些勉強地耷拉,渾身開始不自在。
文見喜接着不疾不徐道:“她這樣的人是不會有朋友的,師姐能和這種人假裝朋友,也算是很不容易了,她一定裝的很辛苦。”
“不過你這書裡有一點是絕對沒有寫錯的,小師妹很強。”她看向遠在石門腳下的人影,真心實意笑道:“如果吃了那朵苦蓮,她說不定就可以飛升了。”
話還未落全,一道淩厲的劍鋒從天而降,劈向文見喜的脖頸。
“師妹,對不住了。”文見夏已然不複前一會兒的溫情,冷冷清清道:“我夫君命不久矣,他需要那朵苦蓮。”
“師姐,你這個要法實在是很傷感情,一個男人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能守着他這麼多年,心甘情願地和我逢場作戲。我是你師妹啊,你知道的,這朵苦蓮對我也很重要。”
“不必用師門情誼當做托詞,文見喜,你太貪婪了。”文見夏的劍刃更抵進兩分,道:“你就當這是報應吧,自大師兄死後,再沒有人敢對你真心以待,人人都隻貪圖你的劍譜秘法,貪圖你的地位權力。”
文見喜聳眉,不解文見夏為什麼把大師兄作為一條分界線,笑盈盈道:“我以為,師姐會有所不同。”
“我知曉你家裡那位已經等不及了,可惜這朵苦蓮在師父傳給我時就已枯萎,隻怕是你要眼睜睜看着你的夫君白白等死了。我也還算有一點良心,不願讓你抱着不存在的希望繼續來讨好我。難為你還記得我那手下敗将的名字,借着他的名字來編故事騙我。”
真心待她之人,他倒應算一個。可她,從不會高看手下敗将。
文見喜倏忽停住,繼而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似是毒蛇吐信,一字一句剜穿了眼前人的心:“師姐别不信,你的夫君,沒命活了。”
清秋門洗牌重建後,他們吃她的肉,喝她的血,還要倒過來惡心人,罵她白眼狼。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好事,她不快,大家都别想好過。
文見夏手中的劍顫巍巍落了地,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在說謊。淚自眼尾滑下,她一步一踉跄,慌慌張張地跌跑出去。
見雨僵站着,被定住了一般一言不發。她知道她阿娘是為了父親逼迫她接近師叔,起初她是抗拒的,害怕的。虛無山清秋門的謙情師尊住在暗室裡,既不謙虛忍讓,也不是有情有義的人。據說她是靠血債變成清秋門師尊的,目中無人,除了她阿娘對誰都沒有好臉色,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對自己态度稍好一些。
後來她有時也會教自己術法,阿娘總是不在的日子裡,都是這位師門口中冷血的師叔和她相依作伴。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分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了。阿娘口中的那朵苦蓮,救不了父親,必然也救不了師叔。
原先她以為血濃于水,天底下最斬不斷的便是親情。對于那位自她有記憶以來便卧床不醒的父親,她始終充滿希冀。可眼下她卻突然發現,她有另外一件更害怕的事情。
她有些害怕,師叔或許——活不久了。
文見喜松軟了半截身子,冷聲道:“你還不走?”
“師——”
“春素言,來給我捶背。”不給旁人再開口的機會,文見喜憑空喚來一人。
滿室銀燭,獨一根紅燭放在精妙絕倫的燭台中,燭光灼灼,常年不滅。
那人自燭火中凝出一個靈體,由透明慢慢變實。白發飄飄,開襟紅衫,魅若無骨,鳳眼略挑,露出一個風姿卓絕的笑。
見雨沉默着退出,身後冷不丁響起文見喜的聲音。
“燭館冷,下回來多穿點衣服。”
文見喜被春素言伺候舒服了,懶懶阖上眼皮,不忘叮囑擡步離開的人,道:“晚上給我再拿些香燭來。”
見小師侄離開,春素言方問道:“你要香燭做什麼?”
“春素言,你話好多。”
春素言手上減了點力道,貼近文見喜耳邊,幸災樂禍道:“你今日心情不佳,我這心裡總是不安呢,畢竟剛剛聽聞你好像沒幾日可活了。”
文見喜撇開他湊近的臉,扯唇道:“我這短命鬼用來收拾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春素言悻悻:“文見喜,你還真是陰晴不定。”
“人不就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嗎?”文見喜随口應道:“倒是你這柄燭,沒有從前鮮活了,蠟油黯淡無光,奇醜,可以說得上是連最後一點兒優點都沒有了。”
“人的想法,我們縛靈哪懂?”春素言沒聽見她後半句話似的,隻不滿地咕哝了一句。
文見喜翻了個白眼,“你沒當過人嗎?”
春素言作為一柄香燭中的縛靈,原先還記得當人時,好似是活在南獄,現如今隻記得自己叫春素言了。靈力肉眼可見衰微,前陣子使得香燭滅了一段時間,害文見喜好幾天沒見着光。
古書記載:縛靈少有,乃大惡之人死後執念太深而不前往轉生所成。天谕曰:縛靈徹底忘卻前塵往事之時,便是灰飛煙滅之際。
“春素言,說起來你也快死了吧,等你死後,這不滅的油燭也會燃盡了。”
放眼當下,他們可都是将死之人。
文見喜輕輕拂過燭身,手指向上磨砂,不覺滾燙似的,莫名其妙道:“這紅燭是故人送的,碰巧被你附了身,細細看來,上面的花紋其實刻得還不錯。”
是蓮花,她喜歡蓮花,宛在水中央。
“哦,跟我有什麼關系?一個寄體而已。”
“行了,你滾一邊——”
身邊的氣息忽然消失了,文見喜的話被堵住,緩慢偏頭朝那香燭望去。赤紅香燭開始流油,火越燒越旺,油越流越快,好似受着酷刑哭泣一般,身上到處有窟窿,眼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