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挂月鈎,空中飄雪絮,章來縛背着她走在去往段家的路上。
後背的人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你要去段如免家裡嗎?”
“嗯。”
“人正是洞房花燭夜,我們去,合适嗎?”
“你想去哪裡?”
“我想去山頂看月亮。”
“好。”
章來縛從乾坤袋中拿出幾塊柔軟的方形毯子放在地上鋪好,身側的人便一屁股坐下,醉醺醺道:“月亮不圓滿啊,師兄。”
他從文見喜的醉意中,聽出那微不可察的遺憾,答道:“嗯,月亮會圓滿的。”
文見喜順勢躺下,望着月亮出神,心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日月最是長壽,看慣悲歡離合。住在天上的仙子們,是否也會替人惋惜呢?
前世,大仇得報本是意滿之時,她隻覺得空虛茫然。
站在被血洗過的無盡碑海前,她拔出手中劍,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好像上天從不眷顧行屍走肉,而後不久,她便中毒了,在幽暗潮濕的石室裡度日如年。
每年回南天,她還會承受難捱的脹痛,她不怕痛,但是那有整整二十餘春。
山頂的風格外地冷,身上雖源源不斷地發熱,卻凍得她骨頭疼。她不知是否清醒幾分,隻是輕聲道:“師兄,我不求仙了。”
她心想: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清秋門有清秋門的命數,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風吹散她的聲音,落到縛撒開腿端坐的章來縛耳朵裡,聽得他脊背一僵,血液凝滞,他知道這句話有多重,良久不語。
她拜師那日尚曆曆在目——
殿堂之上,稚嫩的少女眉目銳利,一身粉衣,滿心歡喜地立志:我文見喜,要飛升,要做世間第一個仙子,要受萬人敬仰,造福人世間。
她天賦異禀,術法雖突飛猛進,但入門太晚,門中向來不缺天縱之才。從“平平無奇”的小師妹走到虛無山弟子榜第三,幾乎是廢寝忘食,費盡功夫。他親眼看見,她這一路走來,并不容易。
他私心以為,她就是為了那個志向而活的人。
縱使心緒萬千,最後,他隻叫了一句她的俗名:“文悅。”
她單一個“悅”字,沒有姓氏。她說自小就是這樣,沒有見過父親,她的親娘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老來得女,隻希望她快樂,一直喚她阿悅。直到她娘死在了南獄的一場瘟疫裡,她多活了幾天,便被章來縛救了。
“世上還未有聽說過飛升之人呢?師門中也無人說過,我是癡人說夢。”文見喜内心從來沒有這樣平靜,木讷道:“我做了一場可怕的夢,此前不久,夢醒了。”
夢醒後,便不想求仙了。
章來縛想起她不喜歡反駁,那句“你憑什麼幹涉我?”還萦繞胸間,便道:“你本就不是癡人說夢,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猶豫着低聲說出暴露心迹的話。
“師兄……永遠都在,師兄永遠會支持你。”
文見喜看着月亮的眸色一暗,想起他曾經那樣慘死,直起身子靠攏他,與他對視:“比清楚更更要緊的是,師兄太相信我了。”
她不喜歡章來縛,可是那不代表,她還能眼睜睜看着章來縛和秋相師尊死在她眼前。還有就是,世事紛繁複雜,她想去尋另一條路。在自焚途中,她不止一次想過:如果不修仙的話,她還能幹些什麼呢?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心愛之人,就好像茫茫大海中找不到岸的孤帆。所以重生後,她最先尋找春素言,她想再養一次春素言,她會把他當作親生弟弟對待,說不定彼此之間可以培養出一點兒親情,有點親情或許就多些盼頭。
她太累了,看不見如是前行的意義。前世,她甚至一次都沒有去祭拜過她的母親,明明母親對自己是極好的,她忍不住感慨:難道自己真的生就了一副鐵石心腸麼?
“師兄,你不必這樣信任我,你我之間,不是大地和樹木,是溪流與飛蝶。”
“我不是甘願紮根大地的常青樹,我是枯葉蝶,隻會偶爾擦過水流,不會停留。”
因為是枯葉蝶,所以總是會飛走的。
“師兄,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像是已經喜歡上我了,但你不要喜歡我,我不要你的喜歡,我也不會喜——”
文見喜喃喃絮語,抵不住醉意上頭,與飄落的雪花一起倒在章來縛肩上。
故而,也就看不見章來縛眼底的氤氲水汽,她的話像尖刀一樣刺在他的心上。
他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有氣無力,心道:文悅才是大地,我是那棵甘願深深紮根着的朽木,是那隻甘願溺斃溪流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