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下,或許仍有一片當年飄落的楓葉,若能尋得,滄海桑田這四個字,便都在那片楓葉中了。
他伸手接住一片飄至身前的紅楓。
“葉無咎,你等我們一會!”沈寂然的聲音遠遠地從後方傳來。
葉無咎捏着楓葉轉過頭。
他今日在白色衣袍外披了一件紅色大氅,站在滿山的楓樹間,顯得愈發明豔。
沈寂然翻身落到他面前。
“你明明幾步就能追上。”葉無咎說。
“但我不想追,”沈寂然對他扮了個鬼臉道,“我就要你等我,你等不等?”
葉無咎:“等你。”
沈寂然伸手抽走了葉無咎手裡的楓葉,調笑問:“今日山中甚美,可配入公子筆下?”
葉無咎沉靜地望着他的眼睛,但見滿山紅楓似火,葉無咎道:“自是配的。”
“南宮!你怎麼上丹楓山還帶酒?!”
南宮徹往山上跑來,謝子玄緊跟在後,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謝子玄!你的風度翩翩呢?你的風流倜傥呢?”南宮徹邊跑邊喊,“你就這麼敗壞自己的形象,拽着我袖子跑?”
“山上就咱們四個人!我要什麼風度?!”謝子玄絲毫不理會他喋喋不休的碎嘴,“小寂然,快按住他!”
“來了!”沈寂然應聲而動。
去路也被人攔住了,南宮徹悲慘地向最後一人投去求助的目光——葉無咎攤開一隻手:“酒拿來。”
南宮徹哀嚎一聲:“三打一,不公平!”
葉無咎道:“平時就算了,丹楓山上不可飲酒。”
“就因為上山才想喝酒……”南宮徹小聲嘟囔。
葉無咎:“嗯?”
“給你給你。”南宮徹把酒塞到葉無咎手裡,一臉英勇就義似的表情往山裡走,走出去一段,又沒忍住回頭道:“下山了記得還我。”
葉無咎:“看你表現。”
南宮徹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謝子玄抱着手臂站在原地道:“多大人了,還需要人管着,也虧得他怕你。”
“葉無咎,我還沒問過你,他為什麼怕你啊?”沈寂然好奇道。
葉無咎看着南宮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楓葉林中,“誰知道。”
他們常去的位置在山間一處沒有樹木的平地上,他們今日來得早,天色方明。
紅葉蕭蕭,沈寂然席地而坐,化出琴擺在身前的石頭上,他神色很淺,指尖撥了撥琴弦,琴聲便如潮水般四散開,袅袅餘音環繞在火紅的楓葉林間。
葉無咎屈腿坐于一棵百年老樹凸起的樹根上,紅衣委地,宣紙從他手中傾瀉而出,滾落山間,他抽出一杆狼毫,未沾墨,從一旁撿了片飄落的楓葉,在上面随手畫了幾筆。
南宮徹坐在一個樹杈上,紙張被他挂在更高的枝丫上,垂下來的部分剛好落在他面前,他将紮起的高馬尾甩到身後,也拿了支毛筆,在紙邊緣抹了抹。
謝子玄依靠着一塊石頭,香爐擺在地上,他一手扶着另一邊的袖子,尚未有其他動作,先淨手點着了一點檀香。
山間有流水,水聲氤氲在風中,流轉至此。
不知是誰一聲長歎,于是琴音響動,雲霧似的元氣,自天地四方向丹楓山湧來,沿着山脈滾滾而上。又有白霧自空中彙聚,在山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旋,天空如同翻轉過來的海面。
席卷而來的元氣看似洶湧,落下來時卻成了汩汩細流,緩緩流向山間的四人。
元氣分做四股,一股入琴弦,沈寂然修長的手指劃過琴弦,白色紗衣無風自動,他垂着眼,撥動了一曲又一曲的曲終人散。
又一股落到謝子玄手中,他将那元氣攏在袖裡,手腕一轉,就成了一支香,香被點燃插進香爐中,待另一支香塑成,上一支已經燃盡了。
剩下的元氣一半入了葉無咎的畫筆,一半成了南宮徹筆下的詩文,洋洋灑灑,鋪了滿地滿樹。寫完的詩、作完的畫須臾間燃起火光,火光不會燒毀落葉與樹木,隻焚盡了詩畫,瞬息的燦爛後,便徹底消失在人世間。
一首詩,一幅畫,一柱香,一曲琴。
就是世間萬萬人的結局。
“既知身是夢,一任事如塵。”
不隻是誰在低聲哼唱。
一生的寵辱恩怨,愛恨情仇,舍不得,放不下,都在這一刻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