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雷當空炸響,天色驟暗,滿座皆驚。
方才還跟着迎親隊伍喧鬧的鬼魂在雷聲響過後全都不見了,鑼鼓聲驟停,嘈雜人語忽止,賓客們四處張望着,最後視線落在剛拜過三拜的新人身上。
有不明白的小孩子拽着長輩的衣袖:“爹,今天不是算好的良辰吉日嗎,怎麼會打雷?”
被問的那人急忙抱起孩子,一手捂住他的嘴。
黑雲籠蓋四野,遮天蔽日,紅綢紅布上都蒙了一層灰敗的死氣,屋外飄揚的紅色碎屑有氣無力地落在灰白色的毯子上,而後跟着風踉跄出一段路,站在道兩旁的人一個個臉色緊繃,方才還熱鬧非凡的天地頃刻間荒涼得如同戰後廢墟。
雷鳴隐在雲層中,沉悶作響。
喜樂已經停了,這時人們才聽到喧嚣鑼鼓聲遮蔽下已漸入尾聲的琴音。
為何有雷鳴?因為歸魂人能力漸失,送人入輪回已力不從心,卻逢戰亂,天地間亡魂無數。于是有人以身作曲,違背天道,讓所有因戰亂而離世的人重入輪回。
今日不巧,恰是曲終人散時。
鮮紅的蓋頭遮在沈寂然臉上,燈火昏暗,沒有人看得見他的神情。
天地間皆是灰蒙一片,隻有他身上的嫁衣不知為何,仍是紅得亮眼。
葉無咎猛地向前一步,将沈寂然摟到懷裡,綢料的紅蓋頭貼在他的頸側,冰涼的一片。
許久未動。
“葉無咎,”他聽見懷裡的人說,“揭蓋頭吧。”
偌大的喜堂裡寂靜無聲,無一人言語。
南宮徹将喜秤遞過去,葉無咎沒有接,也沒有動。
“我今天的妝很好看,”沈寂然輕聲開口,“你不想看看嗎?”
他偏過頭,本就蹭歪了的蓋頭滑落,緩緩地飄到地上。
他眉眼溫柔地看着眼前人。
君子如玉,嫁衣如火。
亂世戰火裡,有人願作那陰陽路,渡人往生。
葉無咎手有些抖,眼角也有些紅,他看着沈寂然,沒有出聲。
“我不好看嗎?”沈寂然笑問,“我今天為了化妝打扮可是起了很早的,不會這麼快就到七年之癢——”
“你特别好看,”葉無咎終于開口,嗓音卻啞得不成樣子,“沒有人會比你更好看了。”
沈寂然心中一動。
葉無咎不是一個多會說情話的人,但平日沈寂然願意信口胡謅,他也能說上幾句哄人,可千言萬語大抵都沒有此刻這一句直白的話更戳人心窩了。
沈寂然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他平日情話、葷話、掏心窩的話都一股腦地往葉無咎身上砸,此刻卻覺得無論說什麼都顯得太輕。
葉無咎松開他,從一旁拿過喜剪,剪下自己的一縷頭發,沈寂然會意,略微偏過頭,讓葉無咎也剪了他的,兩縷頭發青絲纏繞在一處,放入沈寂然從衣袖裡拿出的錦囊中。
“下一世早點來找我,”葉無咎垂首,仔細地将錦囊系到沈寂然腰間,“你帶着錦囊吧。我知你從來灑脫。但是,不要忘了我。”
沈寂然眨了下眼,沒有不分場合地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來。
其實沉睡和死了在他看來沒什麼區别,往後千年他怕是連自己的意識都不會有,又有什麼記得不記得的?
屋外雷聲依舊,天色愈發暗沉,雲層低得仿佛要壓下來。
沈寂然呼出口氣,他覺得有些冷了。
他走到父母身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母親紅着一雙眼,并未阻止。
沈寂然長叩在地,案上燭台的光映在他身上。
“孩兒不孝。“他說。
對父母而言,最痛的事莫過于眼見着兒女受苦甚至赴死,自己卻無能為力。
他實在不孝,要讓他們經曆這些。
沈寂然擡起頭,卻未起身,“此生無法常伴二位身側,白白得了二十年的疼惜,卻再不能相報,此去千年,恐再無歸期,往後,願君世世平安。”
父親偏開了臉,但他看見了,父親的眼裡有淚光閃過。
天下所有父親大抵都是一樣的,從不願兒女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沈寂然起身後退了一步,燭光從他身上落下去了,“爹,娘,保重。”
附近有一座荒山,那是他們一早就找好的地方,所有歸魂人都跟在沈寂然身後,沉默地走着。
沈寂然将喜服換下去了,他一身素白,牽着葉無咎,轉頭道:“各位别都哭喪着臉啊,怎麼說今天也是我大喜的日子,何況我又不是死了。”
謝子玄就走在他後面,眼眶通紅,聞言伸手想抽他,但還是忍住了。
歸魂人懂得世間輪回之理,明白沉睡比死亡更可怕。
死亡之後可以入輪回、獲得新生,但沉睡不是,沉睡永無止境,那是看不到盡頭的永眠。
真是不公,許多人這樣想。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棄萬民魂魄于不顧。
“就送到這吧。”沈寂然捏了捏葉無咎的手,才到山腳下,萬千雷鳴已經盤踞在雲層中了,但他并不着急——天道有規矩,他身旁尚有無辜之人,為了不波及他們,天罰不會立刻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