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嘉十七年九月,金陵的秋風卷着梧桐葉掠過紅牆碧瓦,慶王府的朱漆大門前,銅制門環在暮色中泛着溫潤的光。顧清禾倚在暖閣窗前,望着案頭新得的《山家清供》,指尖劃過“蟹粉豆腐煲”的書頁——這是父親從蘇州帶回的廚子所授,說八皇子素日喜食清淡,偏又愛江南鮮味。
“秋蟬,去廚房盯着點,蟹粉要挑三日内的新蟹,豆腐須得用晨光裡擔來的嫩白方片。”她轉頭吩咐,鬓間一支赤金點翠簪随動作輕晃,映得肌膚勝雪,“再讓張廚烤些玫瑰鵝酥,王爺昨兒說朝事煩心,或可用甜食開胃。”
秋蟬剛應了聲“是”,春櫻便抱着件月白纏枝蓮紋夾襖進來:“王妃,趙管事回說,王爺今晨去文華殿時穿了您繡的夾襖,裡層還襯了您親手制的銀絲炭暖袖呢。”話音未落,窗外忽有馬蹄聲漸近,檐角銅鈴叮咚,驚起幾隻寒鴉。
顧清禾倏地起身,指尖掠過案頭備好的沉水香——那是慶王曾提過的,江南貢香裡最能安神的一味。她踩着纏枝蓮紋繡鞋往院門去時,鎏金銅門“吱呀”開啟,朱翊甯正下馬卸氅,玄色衣擺上沾着些許朝珠碎屑,想來是在禦前議事時落的。
“王爺辛苦了。”她福身行禮,袖中溢出的沉水香混着淡淡桂花香,正是他熟悉的、屬于她的味道。起身時,溫熱的素白手爐已遞到他掌心,爐身刻着并蒂蓮紋,是她特意請揚州匠人刻的,“今兒文華殿的炭火可足?臣妾讓廚房煨了建甯白蓮湯,加了姜汁驅寒。”
朱翊甯望着她眼底的關切,喉間忽然發緊。自生母孝懿皇後早逝,這世上再無人會在他議完朝政後,巴巴地候在門口,連手爐的溫度都算得恰好。他觸到她指尖的微涼,反手将她的手攏入手爐暖烘烘的罩子,耳尖卻微微發燙:“怎的又站在風口?仔細着了涼。”
話音未落,便見她展顔一笑,梨渦淺現:“玄關處點了三重炭盆,王爺先進去烘烘身子?蟹粉豆腐煲和玫瑰鵝酥都備好了,您昨日說禦史台參了江南織造,可要小酌兩杯?”她說話時,指尖輕輕替他拂去肩頭上的朝珠碎屑,動作自然得仿佛已做過千遍萬遍。
玄關處的炭火燒得噼啪作響,映得兩人身影在槅扇上搖曳。顧清禾親自替他解下氅衣,觸到内裡繡着的暗紋——正是她連夜繡的“翊”字,藏在纏枝蓮的紋路裡,若不細看,隻當是尋常花紋。朱翊甯望着案上青瓷碗裡的白蓮,湯色清亮如她眼底的秋波,忽然想起今早皇兄笑他:“老八最近下朝倒跑得快,莫不是慶王府有什麼甜頭?”
膳廳裡,蟹粉豆腐煲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嫩白的豆腐裹着金黃蟹粉,點綴着幾絲嫩綠的香菜,碗沿擱着半片橙皮——這是她從蘇州廚娘處學來的竅門,去腥味更添果香。顧清禾執銀匙替他舀了一勺:“這豆腐須得用紗布裹着吊半個時辰,蟹肉要拆得極細,再用雞油炒香……”
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浸了秦淮河的水。朱翊甯忽然想起,初次在宮宴上見她,她穿一身月白襦裙,正跟着母親給太後布菜,舉手投足皆是江南士族的溫婉。那時他隻當這是聖恩賜的聯姻,卻不想婚後每一頓膳食,都藏着她的心思——比如他随口提過一句“江南蟹粉鮮香”,她便尋遍京都的蘇籍廚子,連蟹八件都備了十二套,說“不同時節的蟹,要用不同的工具拆”。
“明日随我去坤甯宮請安?”他忽然開口,看着她盛湯的手頓了頓,眼尾微揚,“母後總念着你上次送的玫瑰鵝酥,說比禦膳房的多了三分花香。”
顧清禾擡眼,見他唇角微揚,竟帶了幾分難得的柔和。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父親顧钰安永平侯現任中軍都督府佥事,說:“慶王雖在諸位皇子中最善隐忍,卻也是最重情義的。”彼時她不懂,直到嫁入府中,發現他會在她咳疾時,悄悄讓膳房炖川貝雪梨湯;會在她讀錯《水經注》時,笑着指正卻又贊她“字比太子妃寫得好看”。更記得初次随他去坤甯宮祭拜孝懿皇後時,他望着皇後畫像說:“母後生前行事極妥帖,若她還在,定會喜歡你這樣心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