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西市口停下時,朱翊甯先一步下車,伸手攙住她的胳膊。暮色裡的市集熱鬧得像是打翻了顔料盒:臨街的店鋪前擺着堆成小山的蜜餞果子,冰糖葫蘆在燈籠下泛着紅亮的光,賣兔兒爺的攤子前圍滿了叽叽喳喳的姑娘。顧清禾剛踏上青石闆,便有個賣絨花的婆子迎上來,顫巍巍舉着竹籃:“這位小娘子生得這般俊俏,瞧瞧咱這并蒂蓮絨花,可是用新收的蠶絲染的色。”
朱翊甯忽然伸手接過竹籃,指尖撥弄着那些色彩豔麗的絨花:“給王妃挑朵最紅的。”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連聲道着吉祥話,倒讓顧清禾有些不好意思。正欲推辭,卻見他忽然将一朵胭脂紅的絨花别在她鬓邊,指尖劃過她耳垂時,聲音輕得像是怕驚了燈火:“比那年在燈市上見着的還要好看。”
街角忽然響起鑼鼓聲,原是雜耍班子在表演鑽刀山。朱翊甯護着她往人少些的巷口走,忽見前方茶樓的二層挑出個匾額,上書“醉月軒”三個金字,窗棂間垂着的流蘇燈穗正随着風輕輕搖晃。顧清禾忽然想起,去年上元節她曾在這裡喝過一盞桂花釀,那清甜的滋味,倒比宮裡的禦酒還要爽口。
“可是想上去坐坐?”朱翊甯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等她回答,便向茶樓夥計招了招手。木質的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二樓臨窗的雅座已設好了琉璃燈,暖黃的光映着桌上的青瓷碗,裡頭盛着剛出鍋的芝麻元宵。顧清禾舀起一勺,糯米皮在湯匙上顫巍巍的,咬破時湧出的黑芝麻混着豬油的香氣,直往人心裡鑽。
“慢些吃,别燙着。”朱翊甯遞過一方繡着并蒂蓮的絹帕,指尖忽然停在她腕間的翡翠镯上。那是她初孕時他親自選的料子,镯面上天然的紋路竟像是半開的蓮花,倒應了“花開并蒂”的好兆頭。樓下忽然傳來猜燈謎的喧鬧聲,有個書生模樣的人舉着燈箋念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打一宮名。”
顧清禾望着窗外漸次亮起的萬盞明燈,忽然覺得這煙火人間,竟比畫裡還要鮮活幾分。身邊的人正低頭替她添茶,發間還沾着方才買絨花時蹭到的銀粉,倒像是從燈影裡走出來的少年郎。想起方才在府裡,他半真半假地纏着她讨親,忽然覺得這日子,原是連光陰都帶着甜味的。
夜市漸深時,朱翊甯雇了條畫舫,沿着護城河緩緩而行。水面上漂着數不清的荷花燈,燭火映着粼粼波光,倒像是把滿天星子揉碎了撒在水裡。顧清禾倚在艙邊,看他親手放了盞寫着“平安順遂”的燈,火光映着他的側臉,忽然想起嫁過來的第一個元宵節,他也是這樣帶着她逛遍了整座京城的燈市,最後在城牆上看煙花綻放。
“等孩子出生了,明年上元節便帶着他來放燈。”朱翊甯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層層衣袖傳來,“教他認這滿河的燈,滿街的熱鬧,還有……”他忽然湊近,在她耳邊低笑,“教他認認,當年他爹娘是如何在燈影裡定情的。”
夜風裹着水汽拂過鬓邊,絨花上的銀飾輕輕作響。顧清禾望着漸漸遠去的燈市,忽然覺得這人間煙火,原是要與知心人共賞,才不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船頭的燈籠在風中搖曳,将兩人的影子投在水面上,交纏在一起,恰似她繡繃上那對并蒂蓮,在月光裡開得正好。
亥初時分,青鸾車緩緩駛入慶王府。顧清禾下車時,發現食盒裡的梅花糖餅竟多了包酥酪——定是朱翊甯趁她看燈時,悄悄讓随從去老字号買的。檐角的宮燈映着他微微發紅的耳尖,倒像是偷了糖吃的孩童。
“明日可要睡到晌午?”他替她攏了攏披風,指尖劃過她鬓邊的絨花,到底還是沒忍住,在她額角落下一吻,“隻是苦了爺,又得對着美人兒幹瞪眼了。”
顧清禾笑着捶了他一下,轉身往寝殿走。廊下的燈籠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腰間的玉連環佩随着步子輕響。身後傳來他低低的笑聲,還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想來是又在懊惱方才沒多讨幾個吻。
這一晚的夢裡,滿河的荷花燈載着萬千燭火,漂向星河深處。顧清禾忽然看見,燈影裡站着個穿紅裙的少女,正将一朵絨花别在少年的發間。而他們腳下的青石闆路,正通向一個永遠亮着燈的地方——那裡有煙火,有溫情,有說不完的家長裡短,還有,一生也走不膩的人間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