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禾扶着酸沉的腰肢倚在秋霜齋廊下,看丫鬟映雪蹲在青石闆上擦拭鎏金銅盆。四月的風卷着西府海棠花瓣掠過遊廊,她腹中的胎兒忽然輕輕踢了一腳,驚得指尖的團扇險些跌落。
"王妃可是乏了?"陪嫁嬷嬷柳嬷嬷捧着軟墊過來,眼角的皺紋裡盛着經年的穩妥,"奴婢讓人把藤椅搬到花蔭下,您靠一會兒?"
顧清禾搖頭,目光落在月洞門外影壁上的磚雕松鼠葡萄圖。自從遷入裡最敞亮的院落,她每日都要在廊下站上半個時辰,看日影如何從雕花窗棂爬進東次間,算計着将來乳娘該把搖籃放在哪個方位才不招風。
前日陳太醫診脈時說"雙脈流轉如雙魚戲水",這話在王府上下激起的動靜比去年冬月得了禦賜的瑞雪還要大。掌事的王嬷嬷昨兒帶着針線房的人來量小兒襁褓尺寸,袖口沾着未及拍掉的桃紅色緞子碎屑,笑起來時後槽牙上還粘着點蜜漬金桔。
"哐啷"一聲,銅盆被菖蒲擱在廊柱旁。這丫頭總改不了毛手毛腳的毛病,顧清禾剛要開口,就見垂花門處閃過簇簇茜色披風——宗人府遣人送乳娘來了。
來的是位年約五旬的何嬷嬷,領着四個身着月白襦裙的婦人。顧清禾扶着周媽媽的手在美人榻上坐定,見那四個婦人皆低眉順目地垂手而立,倒有三個面生的。
"啟禀王妃,"何嬷嬷行過大禮,從袖中掏出個黃綢小包,"這是宗人府按例備的文書,四位娘子都是驗過奶汁、查過三代的良家婦。"
周媽媽接過文書展開,顧清禾瞥了眼上面朱筆圈注的生辰八字,目光停在最末那位徐氏身上。那婦人約莫二十八九歲,鬓角别着朵素白通草花,身形微胖卻不顯臃腫,雙手交疊時腕間金镯子也不晃蕩,倒比旁的人多了分穩當。
"徐娘子此前哺過幾個小兒?"顧清禾捏着絹子輕咳兩聲。
"回王妃的話,"徐氏上前半步,聲音像新曬的棉絮般松軟,"奴家頭胎是個女娃,養到三歲才斷乳,去年又剛給鄰村趙秀才家奶過男嬰,直到年前孩子滿歲才歸家。"
另一個姓孫的婦人忽然插話:"奴家也哺過兩個哥兒,且祖上三輩都是農戶,身子骨結實得很。"她說話時脖子往前探,露出颌下那顆朱砂痣,倒讓顧清禾想起前兒廚房裡新宰的那隻蘆花雞。
周媽媽在旁輕輕哼了聲:"我家王妃最是心細,除了奶汁稠厚,還得看舉止穩當。孫娘子這般急躁,怕是不适合伺候金枝玉葉。"
顧清禾沒接話,隻示意綠梅端來四盞杏仁酪:"諸位娘子一路辛苦,先潤潤喉。"待四人接過茶盞,她才指着徐氏道:"這位娘子拿盞時手指蜷得齊整,杯底也沒沾着湯水,可見是個細心的。"又看向另一個姓林的婦人,那人自始至終垂着眼皮,袖口補丁針腳細密如魚鱗,"林娘子衣着素淨,倒像個能守得住規矩的。"
何嬷嬷忙不疊稱是,又從黃綢包裡取出個錦盒:"宗人府還備了兩套八寶鎏金銀鎖,待小主子落地便好戴上。"顧清禾掀開盒蓋,見那鎖上錾着"長命百歲"與"金玉滿堂"字樣,邊角還嵌着米粒大的紅寶石,便知道是内造的物件。
打發走宗人府的人後,周媽媽将徐、林兩位娘子帶到耳房安置,轉身回來時手裡多了個油布包:"這是老奴讓廚房備的鲫魚豆腐湯,陳太醫說喝這個補奶汁。"顧清禾看着碗裡浮着的奶白湯汁,忽然想起婚前母親教她管家時說的話:"高門大戶裡,連奶娘的一碗湯都藏着深淺。"
酉時三刻,朱翊甯帶着一身暮色歸來。他肩頭落着幾片柳絮,腰間玉佩在燭火下泛着溫潤的青白光澤,甫一進門就笑道:"聽說今日宗人府送了乳娘來?阿禾可挑中合意的了?"
顧清禾示意綠梅退下,親自為夫君解下大氅:"挑了兩個穩妥的,一個姓徐,一個姓林。那徐娘子哺過兩個孩子,看着頗為老成;林娘子雖寡言,倒有雙巧手,方才見她補帕子,針腳比繡娘還細密。"
趙承煜伸手撫過她隆起的腹部,指腹蹭過緞面衣襟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陳太醫說龍鳳胎難得,阿禾這幾個月可吃了不少苦頭。"他語氣裡含着幾分心疼,又帶着點即将為人父的雀躍,"等孩子落地,我讓人在西花園修座琉璃暖房,專門種你愛吃的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