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擡步往陶瀾苑的耳房走,忽聽見棉簾後傳來壓抑的痛呼,像根細針紮進耳膜。侯夫人快步往暖閣去,路過他身邊時輕聲道:“王爺且放寬心,清禾身子骨硬朗,當年在邊關騎馬射箭都利落,必能平安的。”這話本該讓他安心,可看着暖閣裡影影綽綽的人影,看她們抱着熱水進進出出,看銅火盆裡的炭灰時不時揚起來,他忽然覺得口幹舌燥,竟比當年奉旨去漠北勞軍時還要慌。
耳房裡的銅漏“滴答”作響,他數着那聲音坐了小半個時辰,終究按捺不住起身走到暖閣外。棉簾内傳來方嬷嬷的叮囑:“王妃且省些力氣,這會兒還不到用勁的時候,您想着小世子小郡主,忍一忍……”話音未落便被又一聲痛呼打斷,朱翊甯的指尖狠狠掐進掌心。
如今該擔待的是他。他忽然轉身叫過管家趙喆:“去把佛堂的長明燈都點上,再讓人去寺裡請十八位僧人來府裡誦經——不拘多少功德錢,務必讓菩薩護佑王妃平安。”管家領命而去,他又想起什麼,從袖中摸出枚和田玉墜子,那是清禾上個月給他的,說戴着能辟邪,此刻攥在手裡,隻覺得玉石的涼意透過掌心,卻暖不進心裡。
朱翊甯站在廊下,看丫鬟們換了第三撥熱水,看吳夫人時不時掀簾進去又出來,看自己的蟒袍下擺被風雪打濕,卻始終不敢靠近那道棉簾——他知道規矩,産房是血光之地,男子不得入内,可此刻聽着那斷斷續續的痛呼聲,竟生平第一次痛恨起這規矩來。
“王爺,您先換身衣裳吧,當心着了涼。”銀杏抱着件厚氅過來,忽然瞥見他掌心的紅痕,驚得低呼,“您這是……”他搖頭,将玉墜子塞進銀杏手裡:“去交給陳嬷嬷,讓她給王妃握着,就說……就說本王在這兒等着,讓她别怕。”
棉簾被掀起一條縫,熱氣混着血腥氣湧出來,陳嬷嬷接過玉墜時,他看見暖閣内的帳子已放下,隻露出蘇清禾垂在床邊的手,指尖還戴着那枚他送的紅寶石戒指,紅得像滴凝固的血。“王妃說讓王爺别站在風口,當心凍着。”陳嬷嬷低眉順眼道,卻在低頭時看見慶王指尖微微發抖——這位向來端方持重的王爺,此刻竟像個守在産房外的尋常丈夫,失了平日裡的沉穩。
遠處傳來更夫打四更的梆子聲,陶瀾苑的燈火明明滅滅。蘇清禾的痛呼聲漸漸弱了些,換成方嬷嬷低低的勸慰聲。朱翊甯忽然想起成婚三年來,清禾總說他穿蟒袍好看,說那金線繡的蟒紋襯得他氣度不凡,可此刻他摸着蟒袍上冰涼的金線,隻覺得這一身華服重若千鈞——比起這親王的尊榮,他此刻隻願做個尋常人家的夫君,能握着妻子的手,替她擦去額角的汗,告訴她“别怕,我在”。
屋内忽然傳來水盆落地的“哐當”聲,緊接着是方嬷嬷提高的嗓音:“快換熱水!王妃這會兒怕是要……”話未說完便被棉簾隔絕在外。朱翊甯往前走了半步,卻在看見吳夫人示意他止步的眼神時頓住——他知道,這漫長的時辰,此刻不過是個開始,而他能做的,唯有守在外面,等着陶瀾苑的晨光,等着那聲遲來的啼哭,等着他的清禾,帶着他們的孩子,從這漫漫長夜裡,一步步走出來。
他忽然擡頭望向東邊的天際,墨色的夜空裡已有了些微白意,像極了清禾素日裡愛畫的淡墨山水,層層疊疊的黑夜裡,總藏着即将破曉的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蟒袍上的蟒紋,他忽然想起她曾在他案頭留的字條:“願與王爺共守這一方天地,歲歲年年,長安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