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沈言秋開始說胡話，牙關緊閉，身體繃成一根弦，捂着肚子，出了一身冷汗，臉色越發蒼白了，唐英以為他磨牙，掌燈一看，發現他全身都在抖。

小六說沈言秋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了，但是唱完清明這出戲曲，突然這樣很容被人懷疑是不是鬼上身，趙春堂迷信但更迷财。

沈言秋的床頭一把刀壓着稻草，小六說趙春堂每次找神婆來都是這麼治的，沈言秋有喝符水的經驗，一看就是招搖撞騙的小把戲。

“沈言秋”唐英喊了幾聲都沒動靜，她起身準備去叫小六，這時候不能驚動趙春堂，否則沈言秋很有可能會被拉出去鞭打驅鬼，這也是小六聽來的，那些比他們先來的人都知道。

“要不去找施茂師兄吧”

唐英第一次去施茂的屋子，他還是收拾什麼東西。她又退了出去，她對這個人不熟悉，又怕驚動其他人，特别是那些觊觎沈言秋位置的人，隻能和他說是沈言秋找他有事。

但沈言秋平常和其他人沒什麼接觸，冷冷的，又總是會發病，除了唱戲的時候，沒人會和他打招呼。其他人見狀低聲私語，像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隻見過一次，有點像中毒了”施茂說，趙沁有一次也是突然肚子疼，後來趙春堂将人送去省城看過，說是中毒了，但之後再沒人提過這事兒，也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麼毒，後來不知怎麼，又說是懷孕了。

“中邪了，中邪了，沈師兄又中邪了”

不知道從哪兒冒出的人，扯着嗓子喊着，唐英瞅了一眼，發現又是那位鲫魚——陳生。

她決定今年的第一記悶棍就賞給他了，将人拖到驢棚裡，轉身就把門鎖上了。趁着時候早，她想去找人幫忙，剛撥出去的腿又收回去了。

趙沁和沈言秋是競争關系，唐英沒來之前，沈言秋拿的都是青衣角風光無限，但聽說後來被暗算，喝了賞的酒傷了嗓子，這才有了趙沁，大家對這件事心照不宣，閉口不談。如今趙沁成了名角，又有趙春堂撐腰，肯定不會幫忙。

唐英似乎想起餘懷蘭有那麼幾次也是這樣，在嶺南醫院養了很久才出來，醫生也說是中毒，隻是那時候隻想着逃課，不吃藥，沒關心過餘懷蘭到底中了什麼毒。不過兩人都是唱戲的，唐英心裡有了猜測，将沈言秋扔給小六，隻身沖進夜色裡。

*北平城沙坪縣内

關口早已落鎖，好在餘懷蘭這人謹慎，提前将入北平的線路規劃好，正門不行走偏門。她看着狗洞猶豫半秒鑽了進去，心裡又把沈言秋的祖宗問候了個遍，他還真是會糟踐人。

她入布莊先換了身女裝，帶着帽子遮住五官，再去錢莊取錢，到醫院都已經八點多了。等她大包小包拎着藥出來已經快九點了，街道的鋪子逐漸收攤，臨出城之際，路過一家餃子鋪，又停下來買了餃子，餘懷蘭喜歡在生日的時候給她煮餃子，她說在唐家，桌上擺了餃子，這樣唐仁就知道有孩子要過生日。

這一路很順利，但錢莊的錢被人取了，唐家很快就會有人查到，隻不過那間鋪子是老爺子的私産，不知道她的那些兄弟會不會查到，查到也沒關系，店家隻會說看見的是個女人來取錢。

夜深露重，小驢的鈴铛在空曠的山野聲音清脆極了，像沈言秋在台上清脆婉轉的調調。唐英啧聲，早知道就把沈言秋的銀錠子拿着了，又給自己添了麻煩，不過這次肯定會把那些人累得夠嗆。

幾裡地，唐英的屁股差點被這倔驢颠成兩半，不知道是不是在報複她摔了沈言秋。

“悶葫蘆，你再把我拉坑裡，等着給你主人收屍吧”

這驢想是聽懂了人話，不再歡脫亂跑，這驢子也是沈言秋買的，當時母驢踩上差點活不過來，但是被沈言秋花錢買過來，就像她當時也快死了，被沈言秋花錢從趙春堂手裡買了回來這條命，白白的雪裡，一襲紅妝停在她眼前，就和在狼窩裡撿到她的時候見到的人一樣，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趙沁，眼巴巴地對着人示好，後來才發現，這個戲班隻有沈言秋喜歡撿一些要死不活的東西。

“悶葫蘆，你還是快點吧，你主子等不及了”

臨着幾裡地，唐英拍拍驢腿，讓它先回去，自己換了衣服，捂着屁股慢悠悠地走，因為走得快會顯得姿勢怪異，鄉道坑坑窪窪，越走越費力，以前出門都是坐馬車，近幾年都是坐小汽車的人，現在走了幾步腿都疼。

剛回來，沈言秋人就已經醒了，隻不過被綁在院子裡，衣服又被脫光了，身上被貼滿了畫滿歪歪扭扭的黃符，雙眼無神，又孤寂地看着地上那些人，像坐在高台上俯瞰衆人的佛子，分不清是悲憫衆生還是在悲泣自己。

她很好奇，怎麼每次見面沈言秋的衣服都不在身上。

唐英黑着臉掀翻了桌上跳大神的人，跳上台将沈言秋的衣服給穿回去了，低垂無神的眼眸緩緩擡起頭怔怔地望着她，唐英瞥了一眼他身上亂七八糟的符紙，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東西她熟啊，不知道遭了它多少罪。

“小畜生，你幹什麼”趙春堂趕來破口大罵，随手拿起打狗棍就準備打人。

身後的棍子沒落在背上，卻被沈言秋接住了。

“我還不至于要你這個病秧子來護着我” 唐英一把奪過棍子，推開沈言秋，将人和藥扔給小六。

“你要造反不成”趙春堂怒不可遏道。

“噓，班主可不要瞎說，這都什麼年代，說這種敏感詞，我可不想陪你進監獄”唐英将棍子恭恭敬敬地還了回去，低聲道，“班主，明知道這是病，為什麼還要做這些把戲”

“師兄倒下了，這戲班可再沒人能撐得起來，不是嗎”

趙春堂咬牙切齒，最終卻也沒說什麼，小六見勢将神婆一行人趕走了，院内的高台頃刻間被燒了個精光。

這所謂的封建迷信都是人為因素幹擾下，為達目的的手段，為的就是以最簡單易行的方法，維護上位者不可言說的利益。科學之所以被排斥，那是因為動搖那些人的權勢。

月黑風高夜，火影照耀在灰磚牆上，每個人的影子聚集在一處像一座大山壓小院裡，随風而動清晰又模糊，一陣風闖進院子，高台瞬間坍塌，發出噼裡啪啦的星火炸裂聲，輕薄的黃符，變成飛灰在半空中漂浮，最終混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