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将來好孝敬他對嗎?”夏林風忍不住譏諷,笑容溫柔到詭異的地步,“你說想考玢大,不會也是闵□□讓你考的吧?”
闵橋不覺得自己笑容僵硬,自然也看不破他的虛假,心裡的抵觸散去,“嗯,爸爸說玢州大學是名牌高校,更容易就業,階層也更高。”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闵□□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夏林風知道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但沒辦法,他真想敲開眼前人的腦袋看看裡面到底裝了幾個闵□□,死多少年了還他媽陰魂不散!
闵橋迷茫地看着他,像隻剛學會走路就被抛棄的幼貓。
難以自控的心疼浮上來,混雜着悲哀,夏林風倉促地别過眼,一瞬間百感交集。他揉了揉額角,溫聲說:“抱歉,我們今天先聊到這裡,好嗎?”
闵橋當然沒有異議:“好。”
書房裡,趙夏兩方圍着長桌,一起聽夏林風和闵橋近三個小時的交談結果,分析闵橋如今的狀況。
“燙傷後傷口發炎引起高燒,高燒又導緻聽力障礙,應該是這麼回事,時間的話,大概是六歲。”夏林風徹底卸下了僞裝,滿臉陰冷地盤着核桃:“腦袋可能也燒糊塗了,感覺他的記憶很混亂,而且……”
他環視一圈房間裡神色各異的至親,若不是為了照顧長輩的情緒,真想破口大罵,“他已經被闵□□洗腦了,張口閉口都是爸爸說,爸爸怎麼樣,半點自我都沒有。你們知道他怎麼說的嗎?讀書考大學是為了達成闵□□的希望,考哪所大學也是聽闵□□的,我看他的樣子,可能連活着都……”
夏宛澄哽咽着打斷他,通紅的眼睛裡滿是淚水,“林風!”
夏林風把湧到嘴邊的想法收回去,冷哼一聲:“總之,身上的傷得治,心理上的傷也得治,但不能太急,先看他的意願。”
他頓了頓,聲音發沉:“如果固有的認知突然被摧毀,他會活不下去的。”
夏林風在本科時期修讀了心理學雙學位,然而隻是一時興起造詣不深,加之他脾氣差,又總是心直口快,更不适合這一行業。
人到中年他脾氣依然不好,但學會了收斂和僞裝,在外面具戴得太久,回家了也難摘,起初親朋好友還真以為他轉了性,後來發現他本質上仍舊是個炮筒子。
“姐你也稍微冷靜點,别老在他面前哭。我知道你難受,但不要總讓小孩照顧你的情緒。”
晚些時候,夏宛澄給闵橋端熱牛奶上去。
房間裡很安靜,隻開了書房的燈,窗戶敞開,暑氣彌漫。闵橋從斛崖縣帶過來的試卷攤在桌面上,旁邊是鉛筆和草稿紙。其他各科教材規整地碼在角落,用報紙包了書皮,側面看紙張已經松散了,顯然是翻閱頻繁。磨砂塑料筆盒有些褪色泛黃,裡面沒裝幾支筆。
夏宛澄想到他這麼用功的緣由,内心一陣酸楚:“怎麼不開空調?”
阿姨白天打掃房間的時候關掉了,闵橋找不到開關,如實回答:“不知道怎麼開。”
這裡的夏天比斛崖縣熱太多,又悶,闵橋沒坐幾分鐘就滿頭大汗。
夏宛澄先讓他去洗一把臉,然後帶他認那些開關,說話的時候語速放慢,臉也轉過去面對他,方便他看口型。涼風徐徐蔓延,闵橋悄然舒了口氣。
後天就要開始上學了,夏宛澄舍不得闵橋寄宿,但考慮到通勤時長,也隻能讓他住學校裡。她原本打算在學校附近找一套房陪讀,卻被夏林風否決,說這樣可能會讓闵橋對這個家更沒有歸屬感。
夏宛澄看他喝牛奶,凹陷的兩頰鼓起來一些,睫毛印出一小片陰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側臉與少年時期的趙庭榕重合。
血緣關系真是一種很奇妙的連結,即便失散了十六年之久,夏宛澄對他也沒有半分疏離感,愛更是隻增不減。
“學校離家比較遠,明天下午我們先去學校辦理寄宿手續。”夏宛澄握住他空着的那隻手,似有若無地歎息一聲,“新環境需要一定的時間适應,我們不太放心讓你一個人住校,實驗園和國際院的學生可以混住,付老師那邊說還有剩餘的雙人間可以申請,你願意和麒澤一起住嗎?”
闵橋在原來的學校是和本班同學住十人間宿舍,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很少和他交流,“我沒問題。趙麒澤願意嗎?”
“麒澤當然願意。我們回家吃團圓飯那天,他主動提議要和你住同一間宿舍,你有印象嗎?”
闵橋點頭:“嗯。”
“你這幾天先好好上課,等暑假我們再去醫院看耳朵。”
“不看也沒事,我習慣了。”
“要看的。”夏宛澄在闵橋的健康問題上寸步不讓,又擔心過于強硬的态度惹得他心生抵觸,便挑他最在意的方面來講,“青鳥班的課程進度很快,如果聽力有障礙,學習上會比較吃力。”
“而且,一直依賴讀唇語的話,對你的日常社交有影響,獨自外出也很危險。”
闵橋覺得自己不需要社交,來到這裡以後應該也不會有獨自外出的機會,不過正如夏宛澄所說,聽力殘缺确實讓他在學習上要比正常人困難得多,更主要的是,自己大概率沒有拒絕的資格,“那就麻煩了。”
夏宛澄說:“我們是一家人,你不用這麼客氣的。”
她給闵橋注冊了一些常用的社交軟件,仔細教他如何使用,又把他拉進家庭群裡,沒幾分鐘就收到一堆好友申請。夏宛澄指導他同意添加,修改每個人的備注,都是全名。
時針一步一步挪向深夜,窗外月光皎潔,空調制冷溫度偏低,夏天的暑氣似乎消散殆盡。夏宛澄掌心的汗很涼,心跳因緊張而加快,“小橋,我們找時間去做一個心理咨詢,好嗎?”
“心理。”闵橋重複念一遍這個詞,神色有些許疑惑,“您也覺得我心理有問題嗎?”
夏宛澄心頭一緊,沒去糾結他忽然又疏離起來的稱呼,而是在意這個“也”字從何而來。
“範老師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高中的班主任,您見過的。”
闵橋不懂什麼叫心理咨詢,隻知道要去醫院,要花錢,但他沒錢,也不肯用範老師的錢,這事便不了了之。
可範老師似乎很擔心,闵橋不想讓她擔心,于是去校外的書店看了一些心理方面的書籍,試圖證明自己其實很健康。可惜并沒有什麼用,他讀不懂書,也不理解自己。
闵橋問:“看心理醫生會影響日常生活嗎?”
“這個因人而異,我們先做初步的心理測試看一看情況。”夏宛澄想讓氣氛輕松一些,微笑着說,“結果也說不準的,可能是我們多想了。”
闵橋沖她笑了笑,又問:“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爸爸和奶奶身體不舒服基本不會去醫院看病,頂多就開幾樣常用的藥,醫保報下來很便宜,除此之外,他們最普遍的治療辦法是草藥偏方。
闵橋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一直認為去醫院的開銷很大,生病了就習慣硬熬,實在熬不住才會悄悄告訴奶奶。他不敢和闵□□說,因為會挨罵,會被指責道給家裡添麻煩。
他來到這裡才幾天,花掉的錢已經遠超于他過去十六年來的總和,這對他來說負擔很大。
夏宛澄讓他不要在乎開銷,健康最重要,況且這些都是他本該享受到的物質資源,家裡的條件也完全能供他一輩子衣食無憂。
闵橋欲言又止,終是沒說出那句傷人的話。他隻是問:“那可以等高考完再去做嗎?”
假如咨詢的結果不好,夏宛澄大概會立即為他準備後續治療,真走到那一步的話,他的意願想必無關緊要。雖然闵橋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可他不敢去賭。
夏宛澄的腦内天人交戰,一會兒想起夏林風的話,一會兒又想到網上那些資料,猶豫良久,終是暫且點了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