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橋趁趙麒澤去洗澡的功夫拆開另一份生日禮物。他深知符琢手藝精湛,即便已經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卻還是驚歎于它的精美程度。
透明的防塵盒裡裝着縮小版的青鳥班教室,課桌、黑闆、牆壁标語、飲水機、角落裡垃圾桶……細節栩栩如生,三十六套桌椅井然有序,座位上的軟陶人偶都身穿校服,五官是簡筆畫表情,發型與本人貼合,胸牌上寫着對應的姓名。
夏明橋看到站在講台上的自己,身上的衛衣和牛仔褲格格不入,旁邊是穿白衫黑褲、戴黑色半框眼鏡的付彬,笑眯眯的表情很傳神。
黑闆上寫着歡迎新同學的标語,還有夏明橋的名字。
符琢給這件作品起名為“初見”,既是夏明橋和青鳥班的初見,也是他們的初見。
夏明橋去看符琢,看到他精緻的發型和閃亮的星星眼,不自覺笑了一下。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的符琢趴在課桌上昏迷不醒,被付彬點到名字的時候估計連眼睛都沒睜開。
趙麒澤洗完澡出來,發現夏明橋坐在書桌前寫東西,警惕地湊上去瞄一眼,看到是單詞本才放心擦頭發。
從浴室裡帶出來的熱氣很快就消散了,他去拿空調遙控器,打開制熱模式,随口問一句:“明天過生日,你有邀請符琢嗎?”
夏明橋停筆,“沒有。”
“為什麼?你們關系不挺好的嗎?”
“嗯。”夏明橋答的後半句,繼續默寫單詞。
邀請與否是他的個人選擇,趙麒澤并不追問原因,隻是說:“我有朋友要來,不光是蒲理他們,還有其他人。你如果介意的話,吹完蠟燭我們就去外面玩。”
“我不介意。”
“行。也差不多該睡覺了。”
“我背完最後十個單詞就去洗漱。”
夏明橋洗漱完,宿舍裡已經暖和起來,加濕器安靜地運作。趙麒澤幫他提前開了電熱毯,被窩裡熱得像之前去的汗蒸房,讓他手腳的痛感稍有舒緩。
也許是六歲那年在溪水裡泡了半宿的後遺症,天氣一冷,他的骨頭就會不間斷地刺痛,像有蟲子在裡面啃食。手腳關節尤為嚴重,小時候忍受不了,疼得睡不着覺,經常半夜偷偷起來生火驅寒。
烤一面,另一面冷,身體永遠也暖和不起來,隻能先把掌心烤得暖熱,再去揉痛的地方。
闵□□醉酒睡得沉,起床也晚,一次都沒發現過他,不然又得挨一頓打罵。
初中住校沒火可烤,就用塑料瓶裝了熱水抱着睡,被謠傳是起夜的尿瓶。再後來,不知道是病症日漸減輕還是習慣了疼痛,即便整夜手腳冰涼,夏明橋也不再試圖汲取溫暖。
他一直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看,不要追憶過去。
時間無法倒流,追憶也是徒勞,過去的事就讓它荒蕪。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一旦感受到些許暖意,深埋地底的種子就拼命吸收養料,掙紮着破土而出,柔軟的藤蔓纏繞上來,拽着他後退,回頭看清楚當時的自己原來那麼冷。
分明是享受幸福的瞬間,卻更多地察覺到痛苦,分明該欣然接受的饋贈,卻更多地感受到壓力,計較以後該如何償還。
夏明橋站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有人試圖把他拉回安全區域,卻不知受力點是他的命門,越努力施救,越是剝奪他的生息。
心髒疼得似乎要爆炸,耳蝸和助聽器全取下來依然覺得聒噪,夏明橋将被子扯過頭頂,哆嗦着急促地呼吸,冷汗迅速浸透了睡衣,緊貼皮膚的感覺在此時堪比布滿尖刺的鎖鍊。他擔心驚擾到趙麒澤,緊咬着牙關把痛苦咽進肚子裡。
“臉色這麼差。”趙麒澤将熱氣騰騰的雞湯面放在他面前,順手貼了一下額頭,“哪裡不舒服?”
夏明橋垂着眼皮,“昨晚沒睡好。”
“又愁考試嗎?”
“嗯。”
趙麒澤寬慰了幾句,思索着改天找個好去處,帶他釋放壓力。
生日會如約而至,來客大多是熟面孔,穿着打扮簡約雅緻,得體又舒适。夏明橋流水線似的打招呼、擁抱,笑得臉發僵。
家宴過後,趙麒澤的朋友們也陸續到場,他穿着淺藍色的立領衫,頸間戴一條麒麟玉墜,有條不紊地招待好友,臂彎裡多了一束花,頭上多了一隻鹿角發箍,金色披風華麗曳地,彩虹圍巾在胸前系成蝴蝶結。他帶着這一身精彩紛呈的搭配,大方熱情地與親友合影。
包裝精美的禮物堆成一座座小山,趙麒澤親手擺放,來來回回跑了好多趟,披風不慎帶倒邊上的花瓶,昂貴珍品眨眼間成為一地碎片。沒有人責怪他冒失,說掃興的話,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關心他有沒有受傷,說着“碎碎平安”之類的吉祥話。
待賓客到齊,兩個三層的蛋糕被推上來,長輩們輪流說了些什麼話,夏明橋一個字都聽不清。
他一整天都在耳鳴,剛才見趙麒澤打碎了花瓶之後越發嚴重,好像有人在他腦袋裡不停地摔花瓶、摔玻璃罐、摔碗碟,鋒利的碎片紮進靈魂裡,讓他頭痛欲裂。
輪到趙麒澤發言,大家都微笑着注視他,夏明橋發現自己居然也在笑。等衆人的目光移過來,他茫無頭緒,局促得滿頭大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可他看到自己的嘴唇動了起來,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周圍的人卻好像并未發覺有什麼異常,依舊平靜地笑着,夏宛澄甚至紅了眼眶,神色動容。
光線暗下來,蠟燭燃起,宴廳裡響起節奏歡快生日歌,大家都跟着鼓掌歌唱。許願、吹蠟燭,流程毫無差錯。
夏明橋又去看自己的表情,看自己站起來切蛋糕,手很穩,還有人誇贊他切得漂亮。
這是我嗎?夏明橋後知後覺。
如果這是我,那麼旁觀這一切的人是誰?
夏明橋低頭看自己的手,很小,皮膚粗糙,泛着灰紫色,掌心有很多繭子,還有正在流血的傷口,指甲縫裡塞滿泥土。
腳底很涼,他沒有穿鞋。
宴廳布置得花團錦簇,到處是氣球和燈帶,光鮮亮麗。夏明橋站在明鏡似的玻璃窗前,終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幼小的、瘦弱的男孩,一張血色盡失的臉,穿着不合身的毛衣和長褲,濕透的毛衣沉甸甸地挂在身上,露出血肉模糊的半邊肩膀。
原來這才是我。
不是夏明橋,而是闵橋。
肩頭壓下來一隻手,正壓着他的傷處。夏明橋顫抖着擡頭,看到闵□□陰沉沉的臉。他用力掙脫開來,朝門口跑去,卻被散落的絲帶纏住腳,狼狽地跌倒在地。天旋地轉,他敲了敲昏沉的腦袋,瞳孔慢慢聚焦,對上一雙黝黑發亮的圓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