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夏明橋前往國外的療養中心接受康複訓練和心理治療。他的沙盤治療師是一名華裔,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交流沒有任何阻礙。
春去秋來,夏明橋已經能跑能跳,但他不愛運動,要麼在畫室,要麼在書房。
他的畫歪歪扭扭,像小朋友上第一堂美術課的亂塗亂畫,雖然毫無章法,但也大緻能猜出是什麼,譬如渾身塗黑的小狗是小滿,黑白花色的是趙麒風,長頭發、穿裙子的火柴人是夏宛澄,肩膀寬闊的是趙庭榕。
“你再說一遍這是誰?”趙麒澤不可置信道。
夏明橋指着一個頭發稀疏、尖嘴猴腮、兩條小腿穿毛褲的火柴人,肯定道:“你。”
“我有這麼多腿毛嗎?我頭發這麼少嗎?”趙麒澤難以接受,決定給他物色一位美術老師,“你呢?你在哪兒?”
夏明橋眨了眨眼,把畫筆塞他手裡,“你來畫我。”
趙麒澤揚起眉毛,行雲流水地勾勒出一個活靈活現的Q版男孩,眉壓眼,繃着嘴唇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夏明橋疑惑:“我什麼時候是這個表情?”
“吃不到糖的時候。”趙麒澤一邊畫一邊觀察,忍俊不禁地補充:“還有現在。”
他現在離夏明橋近了許多,來回跑沒去年那麼累,每次到家都是先找人:“媽媽,小橋呢?”
夏宛澄染了黑發,氣色不錯,“跟你爸打棒球去了,他不樂意出門,是被兩隻狗狗拽着走的。看你這黑眼圈,最近是不是又沒休息好?”
趙麒澤打哈欠,下巴擱在她肩上蹭了蹭,“熬了幾個大夜趕項目,終于結束了。我先去睡一覺,等小橋回來了喊我。”
“好,知道你想他,去睡吧。”
“唉,但某人估計不想我。”
趙麒澤這一覺睡得很沉,還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變成愚公,背着山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裡。他呼哧呼哧喘氣,感覺氧氣越來越稀薄,瀕臨窒息時猛地醒過來,被眼前黑不溜秋的生物吓個半死。
“夏小滿!你要壓死我嗎?!還有你!你怎麼也來添亂!都給我起開!”
兩隻渾身腱子肉的成年犬趴在他身上,喘得過氣才怪。趙麒澤把它們轟下床,一扭頭又對上一個黑洞洞的鏡頭。
“……”
這個舍不得罵。趙麒澤輕哼:“原來主謀在這裡。打棒球開心嗎?”
咖嚓,咖嚓,又拍了兩張。夏明橋把相機擱在床頭櫃上,蹬掉拖鞋爬床,“累。”
他現階段變得沉默寡言,說話喜歡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趙麒澤躺回去,任憑這個比自己還高的小朋友埋進懷裡,“累就睡會兒,困不困?”
夏明橋搖頭。
趙麒澤:“想我嗎?”
夏明橋答:“想。”
他的狀态時好時壞,吃的藥比飯還多,長的體重都是虛胖。
兄弟倆今年的生日在國外慶祝,趙麒澤的蛋糕數字是十九,夏明橋的是七。
過年是要回家的,而且國外的冬天太冷,夏明橋的手腳痛得行動困難,提前回國做針灸治療。他這次暈機的症狀格外嚴重,在飛機上吐得死去活來,命都沒了半條,把來接機的長輩吓得心慌腿軟。
趙麒澤快到年關才回來,與夏明橋分别了将近兩個月,他歸心似箭,考完試就趕往機場,深更半夜到家沒忍住鬼鬼祟祟地爬床。
夏明橋覺淺,被吵醒也不生氣,咕哝着什麼往他懷裡蹭。
“冷麼?”趙麒澤暖和了手腳才進的被窩,溫度隻比夏明橋稍微低一些。
“想你。”夏明橋說。
趙麒澤第二天陪他去針灸,看到他的胳膊上、腿上全是紮針留下來的印子,治療過程中長短銀針紮得密密麻麻,光看着都疼,夏明橋卻能面不改色。
醫生稱贊他勇敢、忍耐力強,家裡人心酸地苦笑。
夏明橋的康複訓練課程在來年夏天前收尾了,但心理治療仍要繼續,這是一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家人的陪伴和鼓勵幫助他挺過了無數難關。
但他一直不會哭,醫生說這意味着他始終找不到情緒的發洩口,意味着他内心深處那道最隐秘的門依舊堅不可摧,尚且處于十分危險的狀态。
家裡人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
夏明橋對醫生說:“我不能哭。”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至于為什麼不能,似乎是源于多年來強烈的心理暗示,流淚隻會換來一頓毒打,想哭也必須忍着,長此以往,習慣成自然。
習慣是很狡猾的東西,好的養成不易,壞的難以更改。
醫生說:“眼淚也分很多種,不光有負面的,還有正面,譬如感動的、幸福的眼淚。可你什麼都沒有。”
夏明橋辯駁:“我會用語言表達,感動的時候說我很感動,幸福的時候也會笑着說我很幸福,這不夠嗎?”
“語言表達是最輕松的欺騙方式,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會分不清真假。”
“你的意思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你心裡,不用着急去想。”醫生換一個話題,“他還在嗎?”
夏明橋知道她問的是誰,點頭說:“一直在,但好久沒和我說過話了,好像在睡覺。”
“你認為你和他是同一個人嗎?”
“不認為。”
“你之前說他像哥哥一樣保護你,代你承受了很多苦難。但現在你已經有了真正的哥哥,你還需要他嗎?”
“當然!我當然需要!”
“好,好,我明白了。”醫生連忙安撫他,“我不是在引導你抛棄他,我隻是想了解一下情況,抱歉。”
夏明橋悶悶不樂,“今天就到這裡吧,我不想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