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顔不退不避,又打了個哈欠,捏了捏手腕:“還是那句話,你該查我的,我都查了。我瞳孔都願意摘下來給你再生物掃描百遍,怕是你也找不出另外我身上還有什麼别的錢。”
“朱家的貪污……”
“其實你也知道,貪污,基建,戰争軍費,補貼,轉移,新貨币政策,通商摩擦……是的,你都知道,你隻是不甘心錢沒了,來找我做垂死掙紮。”
沈墜兔擡身,語氣從疾言厲色恢複成了懶懶的樣子:“不對,一定還有一些。是你喂給他們了而已。”
“你不用詐我了,你隻是想讓我死而已。”
“不,準确來說,你喂‘它’了。”
“……你是在和我玩文字遊戲嗎?”
“朱顔。”沈墜兔連名帶姓地叫她,“有時候我也不确定,你是會名垂青史,還是會遺臭萬年。”
“這些事情,好的壞的名聲,對我都不重要。我殺過很多不該殺的人,包庇過很多不該包庇的人,隻是因為時代需要一些人死,和需要一些人活。”朱顔閉起眼,“我不像你,我不在乎我死後的名聲,我隻在乎我做的事情會不會讓最初的我高興,這就是你活得比我累,将來下場也會比我更慘的原因。”
這個聊天無法繼續了,沈墜兔離場,恍惚中輪椅碾過一片落葉,才發現朱雀已經近乎秋天了。
秋天不是一下子來的。
軟刀子磨人,前一陣還是熱的,現在往外跑,是幾陣風往臉上刮,澀的。沈墜兔在潮濕的空氣裡揉眼睛,想到一些突兀的事情:她是怎麼在這種氣候條件下住這麼久的?她自認為是個挺挑剔的人,挑剔制度、環境,更挑剔信仰、愛人。
南生朱雀,世事無缺。
這句從小念到大的神秘口号,她想,不生朱雀,也有孔雀、麻雀,怎麼就是一個朱雀,就能有一種讓全世界都圓滿的口氣。
見完朱顔,沈墜兔久久緩不過來,很難得地區了朱雀的祈禱堂。今日她沒有特别行程,本打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和朱顔牢裡的會面上。
所以,這次算是微服,但對于沈墜兔來說,最好的僞裝就是不坐輪椅。
她慢慢地往裡面走。
朱雀的神所有的參考都是仿千年前,古時山海經朱雀形象,紅羽展翅,雖死猶生。朱雀總部大樓的建築設計靈感自然也是緻敬了朱雀神。朱雀區人文氣息最強的地方并不是大學,而是這座中央祈禱堂。裡面雕欄浮壁,無不重工貼金,沉香袅袅盈餘腳下,每逢節慶,還有幹冰成薄霧作興,臨内堂真像是“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了。
和平年代,學子求學,商民求金,政客求盛,多情種求愛,更泛者多求家人康健,平安快樂。而在戰亂時,卻都漫着一股壓抑的悲涼。沒有人會在此地大聲哀哭,卻有好多遊人眉頭緊鎖,隻求心頭人太平歸來。也很少能看見一個家庭再完整地出現在這裡,扶老攜少,幾近絕迹。
亂世,更不缺年輕人上祈禱堂。
沈墜兔入堂随俗,身着紅長裙,頭戴黑面紗,又尊了朱雀愛明色的習俗,也随了祈禱堂戴面紗行哀的禮。這樣一來,就更沒人會認得沈墜兔了。
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靜靜看着最中間的那尊朱雀塑像。
被凝固的飛翔,紅的,烈的,也是死的。
沈墜兔并不歎息,也不落淚,她隻是近乎麻木地坐着。這是她逃出總席身份的一個傍晚,夕陽照羽毛簾,她的側臉凝固出一中沉默而溫潤的弧度。
在這個時代,以這個身份,她不敢對人傾訴,也不敢對手機傾訴,甚至不敢和雕像傾訴。能說出口的就是能說出口的,不能說出口的就永遠不會有一個象征和暗示溜出去。人有時候很渺小,但有些能力卻是意外的通天,怕是連真正的神都要避讓三分。
她在心裡說:
對不起,姜傾。
我想你了,姜傾。
活下去,姜傾。
天啊,難道真的是瘋了。剛想完這些感慨,沈墜兔卻又莫名從一個情深意重的狀态立刻抽離出來,成為另一個旁觀者去嘲笑剛才的那些心聲。恢複了朱雀區總席的職業素養,武裝上了前所未有堅韌的力量和剝離的能力,隻需要在心裡念三句話。姜傾,姜傾,姜傾,名字念了千百遍,眼神含情花掩面,最終卻如入戲的專業演員看到了鏡頭挪開,燈光暗下,都差點忍不住為前頭她在心裡的想法給笑出聲來。
這算是總席的職業病嗎?
真是比小學生還天真,真是比殺人犯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