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修成着人來叫時,江懷樂還在睡夢之中。昨日他一整晚都身處光怪陸離的夢境中,直到天光微亮才堪堪睡去。
小厮催促得緊,江懷樂簡單梳洗了下,不顧紅腫的雙眼,跟着小厮去了書房。一進門,不隻江修成等着他,江懷楊也在。
江懷樂暗自警惕。
江懷楊為何也在?莫非……是他和林盈之間的事被發現了?
江修成并未如往常一般訓斥長子的姗姗來遲,反而和顔悅色地讓江懷樂坐下,喊小厮給他上熱茶。
“瞧你這眼眶紅的,昨晚怕不是一夜沒睡好。”江修成走近,狀似安慰地輕拍江懷樂左肩:“下人們伺候得可還得力?天氣轉涼,缺了什麼盡管和父親說。”
江懷樂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差點沒将熱茶潑出來。餘光透過袅袅水霧,飄向江修成。
……他這個父親是昨晚上被冤魂附體了麼?上一次見他對自己噓寒問暖是何時?七歲,還是十歲?
又或者,他是悲痛過度,一大早産生幻覺了?
“……我無事,隻是想起母親,難以入眠罷了。”江懷樂低聲道。
“唉,說起來也是我的疏忽。”江修成長歎一聲道:“巧柔為了江家,為了年幼的你,自願待在京城這麼多年。我本想着等懷楊高中,說不定便能讓巧柔母女倆回來。京城雖好,年紀大了總會想着回歸故裡。”
江懷樂一聲不吭,默默看着江修成作戲。
人到中年,認知很難改變,江修成偏愛妾室多年,江懷樂不可能相信他會因為正妻突然亡故就自覺愧疚,懷念從前。
江修成清了清嗓子,續道:“想當年,我剛及冠,還存着少年心思,讀書時偶覺煩悶,便想趁着先生不注意,翻牆出去玩樂。不料腳下不穩,直接摔在了恰巧路過的巧柔面前。男才女貌,我和巧柔就此成就一段佳緣。嫁給我後,巧柔賢惠持家,還為我添了一兒一女,我本以為就算有京城之行,将來定有重聚之日。誰曾想……天意弄人啊!那年的分離竟是永别,因着本家之故,生同衾,死卻不能同穴!”
江懷樂以手掩口,輕咳幾聲。
唱戲也有個度。
他沒睡好,到現在太陽穴還隐隐作痛,根本沒心思聽江修成長篇大論,何況他越說越過分,連“生同衾死同穴”都冒出來了。
江懷樂擡眸,坐在對面的江懷楊面色陰晴不定,卻始終沒有反駁江修成的話。
看來中了邪的不止江修成,還有江懷楊。
江修成說到一半就見長子神色恹恹,他趕緊話鋒一轉:“巧柔若還在,想必也不願見你為了她折騰自己。就當是為了你母親,也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他使了個眼色,小厮立刻捧上準備好的錦袋:“這些銀錢你先拿去給自己補補,若是不夠再來取。”
江懷樂接過錦袋,打開一瞧,裡面裝着三百兩銀票。若他沒記錯,從小到大,這是江修成對他出手最大方的一次。
在江修成的注視下,江懷樂把錦袋放在方桌上:“父親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除了母親,家中平日也無人願意教導我,如今我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還望父親明示。”
江修成一直提着的嘴角立刻垮了下來,他似乎想要發作,但不知想到何事又忍了下來。
江懷樂瞧着江修成的樣子,隻覺好笑:“父親若真無事,我便先回去了。”
除開昨日突遭打擊一時迷惘,江懷樂自想通之後,對着江修成也不再“順從”。
“等等!”江懷樂剛起身,江修成立刻阻止了他:“懷樂啊,别忙着走,為父還有事和你商量。”
江修成擦了擦手,終于從懷内又掏出一封來信,信件也用得浣花箋。
江懷樂眉心一跳:難道京城本家除了母親的死訊,還有他事?
果然,江修成點了點浣花箋,道:“其實本家信使共來了兩封信,為父知你悲痛,怕你傷神過度,便沒來得及将另一封的内容告知你。”他停頓片刻,才道:“當年……你母親和姐姐替你去京城,所為何事,你還記得麼?”
江懷樂不說話,隻是蹙起了眉。
江修成停頓半晌,沒等到長子的回答,隻得自己挑明來意:“巧柔雖說去得突然,但江家的規矩不能亂。本家……如今需要我們再送一個兒子去京城。”
江懷樂恍然大悟。
繞來繞去,原來根源在這裡。
他就說,江修成在這個節骨眼上到底為何要對他獻殷勤。他昨日心神恍惚之下倒是忘了,母親已去,本家可不是需要另一個“質子”前往京城,以安其心!江修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母死子繼,好事沒他的份,這種時候倒是記起家中還有一個長子!
京城水深這是連林盈都知曉的事情,江修成不會不懂,母親更是死在了那裡。
盡管如此,江修成依然找了他,對他開了這個口。
出乎意料地,江懷樂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為平靜。許是一切的起伏都在昨天消耗殆盡,又許是江修成的所作所為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江懷樂曾經過問自己,江修成知道林盈對他的母親、對他的所作所為嗎?也許知道,也許一知半解。那江修成又知道被送去京城之人過得如何嗎?或許他明白,或許他裝不懂。
一切“無知”與不作為,隻是源于不在意。
然而不管過往如何,經過今天這一遭,幼年的孺慕也好,少時的希冀也罷,都将墜落谷底,化作塵埃。
這麼多年了,沒什麼可失去的,也沒什麼可傷懷的。
他的父子緣分,就隻能走到這裡。
江懷樂抿了抿茶,茶中添了白菊,花朵被水浸透,漸漸沉入杯底。
其實江修成的提議對他來說,是件好事,甚至說,有些巧合。
他昨晚剛發現端倪,想進京查探母親的死因,結果第二天江修成就送上契機。他若是要去京城,必須得有路引,而南方邊境剛經曆一場戰事,江南一帶包括臨陶在内這些時日都對路引嚴格管理,他很難在不驚動江家人的情況下獨自上路。就算他一個人順利到達京城,在本家不知情的情況下,他還須找到時機混入本家。而如若以“質子”身份為機,去往京城本家,那麼一切都可順水推舟。
江懷樂諷刺一笑。某種意義上,江修成作為父親的确給兒子送上了一份大禮。
江懷樂側過身和江修成對視,裝作無知道:“那麼,父親打算送誰去京城呢?”
江修成一愣,他沒想到話到這份上長子居然還不曾覺察,但他有求于人,隻好按捺下怒意,從旁側擊:“這……懷楊要趕考,若是高中那便得入官場,自是不能。”
“那尼姑庵裡的那位呢?”江懷樂勾唇:“當年我母親可以,如今她不行麼?”
江修成額上滲出汗珠,勉強道:“她、她是妾室!你母親是、是正妻!當年本家也是看在巧柔是正妻的份上才肯答應,兩人怎可混為一談!”
“哦——”江懷樂拉長聲音:“原來父親還知道,她是妾室,而我母親是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