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攝政王?!
這一刻,太和宮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齊烨梁身上,無論世家還是寒門,衆人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他怎麼可能還活着?!
齊元嘉“唰”地一聲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驚愕之下差點一腳踩到龍袍下擺,宦官總管萬和順眼疾手快,趕緊上前扶了一把,這才堪堪避免皇帝在大庭廣衆被自己的衣物絆倒在地。
“攝……”齊元嘉剛喊出一個字,突然想起男人“死而複生”前大殿上發生的種種,蓦然打了個寒顫,他偷瞄一眼,見攝政王的注意力還未落到他身上,趕緊偷偷摸摸坐回龍椅上。
和皇帝比起來,喬六心思單純許多。他雖然早就知道齊烨梁平安,可他按照命令,一路忙着将南下隊伍帶回京城,自盧河決堤失散後,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齊烨梁。
喬六一個挺身蹦了起來,幾步竄到齊烨梁身邊,欣喜道:“王爺!”
齊烨梁微微颔首,喬六也不顧還在上朝,直接站到了齊烨梁身後。
寂靜的混亂中,呂聞台率先反應過來,他不動聲色推了推陸琛。
陸琛在見到齊烨梁出現的瞬間腿肚子都抖了一下,但眼下箭在弦上,嶽父又在一旁催促,容不得他有半點退卻之心。他咬緊牙關,質問道:“攝政王,這裡是太和宮,大臣入内必須卸甲歸刃,你堂而皇之帶刀入殿,是為犯上!”
齊烨梁眼皮子都沒擡一下:“你是誰?”
陸琛再怎麼說也是探花郎,他容貌又俊俏,連皇帝都曾和他有說有笑,何曾受過這般輕視。他白淨的面皮漲得通紅:“在下監察禦史,陸琛!”
齊烨梁思索良久,才恍然大悟一般道:“哦,原來是呂将軍的女婿。”他目光在陸琛咬牙切齒的面容上轉了一圈:“陸禦史入朝時日尚淺,怕是不知我帶刀進殿乃是陛下親允。陸禦史,既然你對陛下的決定有意見,不如問問陛下?”
陸琛渾身一震,連忙否認:“我不是……”
齊烨梁不等他解釋便将目光移向忠武将軍呂聞台:“呂大人,多日不見,你的口才進步良多啊。”
呂聞台皮笑肉不笑:“……王爺謬贊。”
“呂大人不必自謙。”齊烨梁搖頭道:“适才你和陸禦史空口無憑,靠着隻言片語便給我安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早知如此,此次南下我便該将呂大人和陸禦史帶着,到時候你們二人往陣前一站,動動嘴皮子,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不用耗費一兵一卒我軍便能取勝,豈不快哉?”
呂聞台再怎樣也是世家之主,有幾分涵養功夫,陸琛年少氣盛可就沒這番忍耐力。他指向範守成,喊道:“什麼叫空口無憑?範大人親口證實在攝政王府的地盤上搜出了晁靖所藏髒銀,單這一條,攝政王要如何解釋?”
“晁靖的确給過我銀兩。”話音剛落,陸琛眼中便泛起喜色,不等他開口,齊烨梁卻又續道:“不過那不是什麼髒銀,而是他如期歸還的借款。”
“喬英。”
一直在殿外待命的喬英聞聲進殿,拿出一張紙交給了萬和順。
齊烨梁道:“晁靖剛上任時,安南都護府軍費吃緊。他曾多次上書請求朝廷支援,但也不知折子被送到了哪位大人手裡,軍費遲遲不批。晁靖為了江南邊境的安定,隻好托人向我求助,并以私人名義向我借一筆銀兩,充作軍用。而後幾年,晁靖全家省吃儉用,按期将這筆銀兩如數歸還。這張便是晁靖親筆所寫,按了手印的借據。”
萬和順先是将借據呈給皇帝,又在齊元嘉的指示下将借據一一展示給在場大臣看。
白紙黑字,條條分明。
呂聞台掃了一眼便暗自皺眉。
本來彈劾攝政王就是借題發揮,就算有範守成出面,但在攝政王活着回來的情況下,那點“證據”的确不夠,如今再加上這借據,朝堂上任誰也不能再将通敵的帽子随便扣在齊烨梁頭上。
陸琛眼見攀扯齊烨梁不成,立刻自退一步,轉身再拜:“陛下,這借據雖不假,卻隻能證明搜尋出的銀兩是晁靖歸還。無論如何,銀兩上的甘南國記号可是實打實的。攝政王雖與通敵案無關,但晁靖之罪千真萬确。”
“千真萬确?”齊烨梁拍了拍刀柄:“那可未必。”
陸琛怒道:“莫非攝政王要再拿出一張借據,說晁靖處的銀兩也是别人歸還他的不成?”
齊烨梁道:“既然陸禦史彈劾我的指證不過是捕風捉影,那晁靖一事自然也有誤判的可能。”他解下黑色披風扔給交給喬六,露出完整勁裝,和周圍穿着寬袖官服的大臣們站在一起,少了儒雅,多了肅殺。
“晁靖在西北邊境時便與我、祝大将軍、甚至陛下相識,一路追随擁戴陛下,途中立軍功無數。大璋複興後,晁靖又作為安南都護府長史,兢兢業業,平定江南,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充實軍饷。如此忠心良将,卻要無故背上叛國大罪,若是此事讓将士們知曉,将來還有誰會願意真心替我大璋賣命?陛下登基不過四年,南方有甘南時而作亂,西北更有異族虎視眈眈,若是有功之臣一時不察便會落得晁靖的下場,豈不是寒了前線千萬将士之心?!”
齊烨梁雙眸冰冷:“這樣的後果,陸禦史可能承擔?”
如此大的罪名壓下來,陸琛被齊烨梁駭得面色煞白,急道:“可那些甘南國銀兩又該如何解釋?”
“這個麼……”齊烨梁掃視一圈,目光最後定在陸琛身上:“就要問陸禦史了。”
“你說什麼?!”陸琛差點跳腳:“這、這我怎麼可能知道?!就算你是攝政王,陛下面前,也斷不能血口噴人!”
齊烨梁眸中寒光點點:“陸禦史當真不知?”他擡手一揮:“喬英,把人帶上來。”
“是!”
喬英出了殿門,抓了個瘦小的灰衣中年男子,一把扔進殿内。她拍了拍男子的臉頰,彎腰道:“天子面前,想好了再說話。”
灰衣男子顫抖着起身,規規矩矩跪好磕頭:“草、草民馮銳,拜見陛下!”
陸琛在看清灰衣男子樣貌的一瞬間神色劇變,他慌忙轉頭尋自己嶽父,卻見呂聞台也是一臉郁沉。
齊烨梁并沒有理會陸琛,他指了指灰衣男子,向上道:“陛下,這是馮銳,他曾是陸家的管事,臣于江南邊境将他擒獲。”
上方幽幽傳來皇帝的聲音:“照實說。”
“陛下……”馮銳猛地錘了下自己,給自己壯膽:“晁長史……晁長史他沒有收受甘南的賄賂!通敵的人……是我!”
一石激起千層浪,幾乎就差判刑案子忽然有人證要翻案,大臣們無言對視,每個人心裡都千思百轉。
王崇輕哼一聲,他攏起手,準備看好戲。
明明已經入秋,陸琛的額角卻冒出了汗珠。他伸手哆嗦地指向馮銳,嘴唇發顫,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而對于馮銳來說,萬事開頭難,既然撕裂了第一道口子,那後面講起來就容易許多。
“晁長史久經沙場,那甘南國主也不是傻子,幾次交手後便知不敵。爾後邊境出現的甘南軍,多以零散兵力為主,更不是晁長史的對手。若非我私下将晁長史的部署提前告知甘南,晁長史又怎會中伏,身受重傷?至于那些帶有甘南印記的銀兩,也是我着人偷偷刻上去的。兵敗加上髒銀,足以将通敵之罪嫁禍到長史身上。至于攝政王别院的那些銀兩……長史一向不拘小節,并未發現家中部分銀兩被刻上記号,數了個數就一并歸還給了攝政王。”
馮銳一口氣交代完,再次叩首:“陛下,此事全是草民鬼迷心竅,為财所惑,但草民的家人完全不知情!草民自知死罪,但請陛下寬宏大量,放過草民的家人!”
皇帝似在思索,并未表态,倒是大理寺卿範守成問了句:“你口口聲聲說通敵陷害之人是你,可有證據?”
馮銳從懷中掏出一疊保存完好的書信,舉在頭頂:“這是我與甘南國親王往來的所有信件,還請陛下過目。”
皇帝接過萬和順遞上的信件,細細看過。為了保密,每一封書信往來都用詞簡潔,但内容卻很完整,從馮銳如何告知安南都護府布置到如何設伏殺死晁靖一應俱全。
齊元嘉年方十八,還沒到能夠完全控制情緒的年紀。他越看越氣,翻完最後一封信他實在忍耐不住,一瞬間忘了攝政王在殿内,重重将信件摔了出去。信紙攤在階梯上,大殿内的大臣們齊齊躬身,直呼“陛下息怒”。
齊元嘉怒道:“馮銳,你莫非是将朕當成傻子不成?!洩密、設伏、栽贓,哪一件是你區區一個管家能夠完成的事?你想讓家人活命?可以,将指使你的幕後之人從實招來,朕就饒你家人一命!”
馮銳重重磕頭:“陛下,草民原本乃是陸家管事,除了陸家,又能有誰會将這等機密之事交給草民?!指使草民的……便是陸家!”
數道目光直沖在場唯一一個陸家人陸琛而去,陸琛臉色灰白,渾身顫抖,冷汗浸透了官服,已經完全沒了适才高聲彈劾的模樣。光是看陸琛的反應,其他大臣們便知此事不用細審了。
陸琛指着馮銳,無數念頭在腦中翻滾,最終隻憋出一句:“你這是污蔑!”
馮銳得了皇帝保證,心事已了,此刻當然不怕陸琛:“污蔑與否,少爺自己心裡最是清楚!我敢當庭呈供,少爺敢與我對峙嗎?!”
“你……你……!”
陸琛當然不敢。馮銳是陸家的老管事,他知道的陸家秘密可不止是通敵甘南、陷害晁靖這一條。萬一對峙到後面對方魚死網破,那陸家才叫真的沒了活路。
他不自覺地靠近呂聞台,誰料一向支持他的呂聞台居然往左一側,堪堪避開了他。
呂家要放棄他!他們想讓他去做那個替罪羊!
陸琛瞬間意識到呂聞台已經做出了選擇,他雙目呆滞,後腦勺隐約感受到高處的皇帝投來的冰冷怒火。
他明明是本朝第一位探花。
他明明剛剛及冠,便已位居禦史要職,可以直面皇帝,是陸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他明明隻差一步,便能借着晁靖一案立下大功,讓陸家重新回到皇帝視線之中。
一切的一切,都因眼前這個管事的背叛,付諸東流!
陸琛此刻眼中不再有呂聞台,不再有朝臣,甚至不再有天子。他的眼裡,隻剩下叛徒。
殺了這個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