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和宮。
年輕的大璋皇帝齊元嘉端坐在龍椅上,被掩蓋在龍袍下的雙手暗自握緊,手心隐隐冒汗。
本應呈報奏折、各抒己見的大臣們寂然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大殿中央風塵仆仆的青年身上。
齊元嘉喉結滾動,盯着垂頭抱拳的青年,故作鎮定問道:“喬六,攝政王……真得死了嗎?”
齊烨梁的心腹之一、帶領南巡平叛隊伍歸來的喬六擡起頭,眸色黯然:“回陛下,回程途中,王爺在臨陶附近遭遇流匪偷襲。這群流匪身手敏捷,兵刃鋒利,從旁繞過前哨隊伍,直沖王爺而去。事發突然,但以王爺的功夫,流匪未必能成事。誰料盧河驟然決堤,大水将王爺與隊伍沖散。王爺當時已被流匪所傷,等屬下安頓好南巡軍後便在臨陶及附近城鎮緊急加派人手搜尋,卻……一無所獲。”
喬六狀似平靜地将攝政王遇襲當日之事緩緩道來,隻是稍加留意便能聽出他那藏于安靜之下的克制與波瀾。
忽地,喬六雙膝跪地,他重重地磕了三下,語調微顫:“屬下保護王爺不力,還望陛下治罪!”
齊元嘉腦中空白一瞬,刹那間身上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半。他俯視着肅靜的朝堂,大臣們神色各異,他們躬身而立,卻層層疊疊,用他們的身軀遮擋住從外照入的日光,在大殿上投下一片又一片黑影。
喬六并沒有直接回答皇帝的問題,他也未曾真正看到攝政王的死亡。可他的證言卻已然指向齊元嘉最不願意相信的結局——八百裡加急送至京城的奏報是真的。
先不論攝政王在自身受傷、又被河水沖走的情況下是否會雪上加霜,傷重難愈,倘若他真得僥幸存活,又怎會遲遲不與喬六聯系?
齊元嘉是這般想的,大臣們自然也是。
忠武将軍呂聞台率先出列道:“陛下,攝政王為我大璋平叛,身先士卒卻不幸命喪流匪之手,臣等深感痛心。懇請陛下下旨,令臨陶縣令嚴懲流匪,以安攝政王在天之靈。”
京城世家以卓、範、呂、仇四家為尊,呂聞台乃呂家之主,雖說才幹平平,但平西軍攻入京城時,呂家選擇了齊氏一族,最終他憑借世代積累和從龍之功,得封正四品忠武将軍。
平日上朝呂聞台頗有自知之明,很少主動上奏,多是附和卓、範二家所言,此番呂聞台敢越過二家進言,自然事先已經和兩家家主通過氣。
呂聞台開口,殿上世家官員們自是紛紛附和。
然而大璋朝堂,有人忌憚呂家不敢妄言,便也有人并不畏懼。
柱國大将軍祝臨冷哼一聲:“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喬侍衛目睹全程都不能斷言攝政王的生死,怎地到了呂大人嘴裡好像明日攝政王便該出殡了一般。”
祝臨出身平西,曾任平西都護府長史,歸順齊家後在平西軍的權勢僅次于齊烨梁,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将。他一路追随齊家,跟着齊烨梁打到京城,齊元嘉登基後封他做了柱國大将軍,加封安遠候。
呂聞台被祝臨粗魯之言刺得有些臉紅,他大聲喝道:“這裡是陛下的太和宮,不是平西軍營,安遠候還請慎言!雖然喬侍衛不曾親眼所見,但若是攝政王還在人世,怎會到今日朝廷還沒接到半點消息?安遠候可别忘了,此番攝政王帶兵南下平亂是因何而起!若非安遠候昔日部下晁靖通敵,攝政王又何須親自領兵?攝政王好好待在京城,又怎會命喪流匪之手?”
祝臨噎住。
晁靖在平西時,的确在他的麾下擔任折沖都尉,且頗受重用。若非如此,南下一事齊烨梁也不會親自請命。
呂聞台的女婿、監察禦史陸琛見祝臨沉默,趁機道:“呂大人所言甚是。大将軍與攝政王交好衆人皆知,如今攝政王蒙難,大将軍一時不願接受也屬尋常。臣早就聽聞江南道流匪之禍泛濫,不想如今攝政王也命喪其手。流匪不除,忠臣難安,百姓亦受其害,不如趁此機會,由朝廷加派人手,清理流匪,永絕後患。”
“臣等附議。”
齊元嘉眼睜睜看着他的臣子們三言兩語将齊烨梁之死蓋棺定論,神情恍惚。旁邊伺候在側的宦官總管萬和順瞅見萬歲爺神色不對,趕緊輕咳一聲,提醒齊元嘉眼下并非在皇帝寝殿,而是在朝議之上。
齊元嘉渾身一顫,驟然驚醒,他靜坐良久,方才勉力挺直背脊,喚道:“右仆射,你認為如何?”
尚書右仆射王崇出身寒門,與紮根京城的世家們一貫不對付,适才并未出聲附和,此時見皇帝詢問方才沉吟道:“臣以為,流匪畢竟多發于江南,交由當地官員便是。然則安南都護府長史晁靖通敵兵敗案以及随行甘南德林公主的安置才是當務之急。”
“朕還未立後,若此時便将公主接進宮,于禮不合。”
“德林公主雖說是奉甘南王之命進京侍奉陛下,但她畢竟是他國之女,若先于未來皇後娘娘入宮,再誕下個一兒半女,于大璋便是隐患。依臣之見,可先安排其入住官驿,再派兵保其平安,想來甘南王也不敢有異議。至于她是否進宮,等陛下立了皇後再議不遲。”
齊元嘉道:“右仆射所言有理。隻是德林畢竟是一國長公主,長居官驿怕是不妥。官驿人多眼雜,若是有個疏忽隻怕兩國會再起紛争,且公主遠道而來,官驿陳設有限,傳揚出去丢得是我大璋的臉面。”他思慮片刻,吩咐萬和順道:“此事便由英國公出面,讓公主暫居國公府别院。英國公出身皇室,算來也是朕的長輩,由他出面最為合适。”
德林公主并非重點,王崇樂得随皇帝心意,他躬身:“陛下英明。”
甘南公主得到了妥善安置,剩下的便是晁靖通敵的罪名。王崇後退兩步,回到朝臣的隊伍裡。他相信,晁靖一事不用他開口,有人會比他更上心。
果然,監察禦史陸琛上前一步,道:“關于安南都護府長史晁靖通敵之事,臣有本上奏。”
高高在上的皇帝半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半晌,齊元嘉才道:“準奏。”
陸琛整了整衣冠,走到太和宮中央,高聲道:“此番南下前,晁靖通敵佯敗一案,經臣奏報後陛下已着刑部調查。據臣所知,刑部已找到晁靖窩藏賄賂之地,并将其全部收繳。劉大人,是也不是?”
刑部尚書劉魁瞥了王崇一眼,對方微微點頭,劉魁揚聲道:“不錯。收繳所得臣已着人清點并歸納成冊,連同其府上找到的甘南國來信,五日前皆已呈給陛下過目。”
陸琛道:“通敵信件、賄賂财物具在,晁靖戰敗亦是人人皆知的事實,鐵證如山,晁靖之罪已無疑慮。如今晁靖已被押解回京,剩下的便是由陛下聖裁。”
齊元嘉皺眉:“既然陸愛卿認為晁靖之罪無需再議,那還有何需要奏報?”
陸琛擡頭:“臣要彈劾的不是晁靖,而是參與晁靖通敵一案的攝政王!”
話音落下,太和宮大殿一片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