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應四年的深秋,大理寺與刑部過得并不舒坦。
皇帝勒令嚴查呂、陸兩家,刑部尚書劉魁與大理寺卿範守成帶領下屬們日夜加急,幾乎住在了衙門處。半月後,兩人聯合上奏,禀明查案結果。呂聞台授意女婿陸琛,指派陸家管家馮銳通敵叛國,為一己私利緻安南都護府長史晁靖重傷兵敗,大璋南面邊境良田被毀,百姓蒙難。又借此為由,設計謀害皇親,使攝政王南下遇險。且呂家常年在江南一帶強占農田,奴役良民,中飽私囊,緻盧河水患,千人受災。以此種種,證據确鑿,罪大惡極,奏請皇帝聖裁。
奏折呈上,天顔震怒。
呂聞台、陸琛斬立決,呂、陸兩家三族内十四歲以上男丁處斬,女子沒入教坊。一時間朝廷内外冷若寒霜,呂、陸兩家更是哭聲震天,血染秋葉。京城百姓在外不敢多言,關起門來卻無不就此議論紛紛,感歎良多。大璋複國不久,大多數人猶記兩家昔日風光,如今朝夕之間,卻是族中得力者盡殁,家财充公,多代謀劃付諸流水,再無起複可能。
人世無常,朝生暮死,不外如是。
幾家哀愁便有幾家歡喜。晁靖的冤屈得以洗清,卻仍有失察之過,戰敗屬實,皇帝罰了他一年俸祿,降為禁軍中郎将。面上是降職罰俸,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乃明降暗升。不僅從地方轉任中央,留在了京城,且得入禁軍,日日得見天顔,怕是風波之後,必有大用。
至于大難不死的攝政王齊烨梁,因平定邊亂有功,皇帝連賞三日,諸多珍寶流水似的送往攝政王府,更是特賜王府護衛百人,以示安撫與嘉獎。奇珍異寶與黃金白銀世家權貴們不至于放在心上,可王府在天下腳下有府兵之權,着實令他們暗自心驚。況且齊烨梁剛一回朝,三言兩語便令在朝多年的呂、陸兩家血流成河,風行雷厲,半點不留情面,言語相傳之下攝政王乾綱獨斷的名聲更上一層樓,威懾京城。
京城範府。
為呂、陸兩家一案塵埃落定,為此忙碌多日的範守成終于得空回府好好歇息一陣。回家中脫下官服,與妻子共進完晚餐,又去看望了多日不見的兒女,範守成與範家老太爺一起進了書房。
雖然如今範家乃範守成當家,但範家老太爺曆經兩朝,直至今上登基才推脫年事已高,辭官回家中養老。遇上朝中大事,範守成仍會與老父親商談一二。
“朝中之事,父親都聽說了麼?”屏退左右後,範守成沉聲道。
範老太爺已是花甲之年,因着保養得宜,仍然紅光滿面:“外頭動靜那麼大,想不知道也難。”
範守成長歎一聲:“此番結果,卻與我設想中多有不同。呂陸兩家謀劃多時,以為能一擊必中,不料反倒令自己萬劫不複。攝政王得幸歸來,衆口铄金下,我本以為他就算不倒,也會因此所困,陛下哪怕因私偏心也不得不冷落他一陣。誰曾想,他竟是大獲全勝。”
範老太爺不慌不忙,品茶半晌,笑道:“殺敵之前,必先知己知彼。這個道理,齊烨梁懂得,有些人卻未必懂得。自以為高門顯貴,心裡頭老是惦記那些舊日榮光,貿然出手,死得不冤呐!”
範守成道:“可是父親,自那齊烨梁得封攝政王,對咱們世家多有打壓,幾年下來,已成水火之勢。呂、陸兩家此舉,怕隻是為了自保求生。”
範老太爺搖頭道:“求生不錯,舍不得這權勢富貴也沒錯,但謀求前路未必要與人為敵。”他緩緩擡眼:“守成,此事你可有推波助瀾?”
範守成低頭:“父親放心,兒子一直謹遵教誨,隻會做好分内之事。但……卓家那邊,兒子不好說。”
主座上的白發老者颔首:“管好自身便罷,卓家……呵,日後你與他們往來且注意着,他家老太太可不是個好相與之人。”
“是,兒子有分寸。”
範老太爺目光閃爍,似是在談論朝政,又似意有所指:“宣朝重享樂,國庫都被宣敬帝及外戚權宦揮霍,手下兵士無财無糧,孱弱不堪。到了大璋,最具戰力的将領與士兵皆出自平西,而他齊烨梁,便是當年平西一脈的定海神針,就是當朝柱國大将軍祝臨,當年也得聽齊烨梁指令。攝政王與平西,是出生入死打下來的交情,平西一脈功績在,他齊烨梁就倒不了。呂聞台等人久居京城,以為憑借幾個刺客,一個管家,幾張文臣的嘴,便能讓齊烨梁栽跟頭,真真癡人說夢。”
“經此一事,晁靖得封禁軍中郎将。現在的禁軍首領隻是按照舊例,從世家中選出的吉祥物,根本沒多大本事,且陛下登基後,齊烨梁建議擴充禁軍,新加入者多為常年跟在陛下身邊的平西軍。如今再加上晁靖,怕是很快禁軍也要脫離舊制,徹底落入齊烨梁的掌控之中。”
範守成聽得冷汗淋淋:“父親,那日後我們範家……”
範老太爺撥弄手中的瑪瑙珠串:“五年前平西軍入京,宣朝被滅,卓家與我們範家率先歸附這才換來當下在朝地位。如今,又一次站隊的時候到了。守成,你可明白?”
“……兒子明白。”
***
“兩位公子,前面便是内城,尋常馬車不得入内,隻能請您自個兒走過去了。”
“多謝。”
江懷樂把準備好的銅闆遞給車夫,背起包裹躍下馬車。江家本家同行的信使一路跟随,此刻也一同下車,緊跟着江懷樂。
這信使來得路上眼睛幾乎沒從江懷樂身上離開過。江懷樂心知肚明,對方一為引路,二則監視,以防分支送來的“質子”半路脫逃。
“煩請帶路。”江懷樂指着内城,對信使道。
許是進了熟悉的地盤,信使緊繃的面容終于有所松動。他領着江懷樂向前,融入混入準備進入内城的人流。
畢竟是一國之都,往來出入的查驗比起臨陶嚴格許多,輪到江懷樂他們時已過去半個時辰。
今日入城的人比平日更多些,内城守衛剛送走一人,頭都沒來得及轉過來,言辭間頗為不耐:“通行路引拿出來。”
江家信使掏出一塊腰牌遞了過去,腰牌乃檀木所制,上雕祥雲方孔銅錢紋,正中央刻着一個“江”字。
“官爺請看。”
内城守衛随手接過,動作停頓片刻,神色了然:“……城西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