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衣男子約莫三十出頭,一副溫文爾雅的文人模樣。等待在一旁的江家信使見江懷樂沒反應,趕緊拽了他一下:“這位是咱們的家主大人,快行禮。”
家主大人?
江懷樂心中了然,原來這位就是江家本家的現任掌舵人,江文鴻。
因着父親江修成的緣故,江懷樂在家中曾多次聽聞這位本家掌舵人的事迹,對他并不陌生。據傳現任家主少年有成,因前任家主早逝,年紀輕輕就肩負起延續江家榮光的大任,而江文鴻也沒有辜負衆人對他的期望,在他的帶領下,江家的生意愈發蒸蒸日上。
今天的日光有些灼人,江懷樂被刺得半眯起眼。
江文鴻對江家來說,的确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但他也是下達命令,讓母親和姐姐遠赴京城的那個人。
“……家主。”江懷樂垂首,對江文鴻恭恭敬敬彎腰行禮。
江文鴻一把托住江懷樂的手臂:“賢侄不必多禮。”他餘光責備地瞥了瞥信使:“你我本是一家人,在家中何必遵循這些虛禮。家主那是下人們叫的,按照輩分,你喚我一聲三叔即可。路上侍從伺候得可還得當?”
信使渾身一僵,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隻是半鞠着身子,未曾多言。
“勞三叔挂心,”江懷樂順勢改口:“侄兒一切都好。”
江文鴻面上含笑,帶着他便往宅邸内走:“那就好,長途跋涉,賢侄想必是累着了。三叔算算時日,想着你也該到了,早就讓下人給你整理出庭院,三叔帶你去看看,可還喜歡?”
“……讓三叔費心了。”
“哎,都說了是一家人,何必說這些客套話。你從臨陶遠道而來,這些都是三叔應該做的。”
江懷樂跟在江文鴻身旁一路蜿蜒向前,将江宅的景緻盡收眼底。江家宅邸許是受商人身份所限,又在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段,從外頭看總體規模并不大,但真正進來走一圈才能發現其中另有乾坤。亭台樓閣與廊橋水榭層疊交錯,怪石嶙峋與幽潭紅鯉交相輝映,江家竟在以大氣恢弘見長的京城人工造就了一方縮小版的江南水鄉。
路上時不時有侍從經過,見着江文鴻與江懷樂紛紛行禮:“家主,江公子。”
江文鴻不用說,侍從們都是第一次見江懷樂,每個人臉上卻都毫無異色,像是早就熟知江懷樂一般。
不多時,江文鴻行至一座庭院前,笑道:“賢侄,這裡便是你日後的住處。”
“多謝三叔。”
江懷樂随着江文鴻踏入庭院,院落不算大,卻别具一格,幽靜雅緻。待得進入正屋,更是家具陳設一應俱全,床榻桌椅都是黃花梨所制,瓷瓶擺件初見素雅,細看卻細膩精緻,絕非凡品。
任誰都能看出來,這庭院的确是下了功夫的。依着江懷樂的認知,便是這招待客人的院落都比他父親的主宅考究許多,富而不顯,貴而不俗,和江文鴻自身的文人氣質倒是十分吻合。
江文鴻和顔悅色道:“賢侄看看,若還缺什麼盡管和三叔說。”
江懷樂面上惶恐:“此處已經很好了,侄兒很喜歡。”
“那便好。”江文鴻安心道:“今日你也乏了,早些休息,門口那兩個下人是三叔專門挑了給你的,有事就支使他們去做,這兒就是你的家,莫要拘束。明日三叔在聚英樓定了雅間,給賢侄接風洗塵。”
“……三叔,侄兒有一事相求。”江懷樂面帶猶豫,半晌才道:“侄兒……想去祭拜一下母親。”
江文鴻點點頭,歎息道:“賢侄真是孝順。也是,此事是三叔考慮不周。大嫂不幸病故,你初至京城,自是該祭拜一番。”他微微停頓,皺眉道:“隻是說來不湊巧,大嫂因為惡疾去得突然,我不忍她故去後再受疾病困苦,便請了大師做法事替大嫂超度。依大師的意思,大嫂所得之病兇險,光一場法事難以根除,需在寺内供奉數月,方得安甯。此刻大嫂的牌位仍在寺廟之中,若是貿然請出恐怕前功盡棄。賢侄不若等休息妥當,再行前往。”
江懷樂眨了眨眼,躬身作揖:“三叔仁善,侄兒拜謝。”
江文鴻擺手:“大嫂在京城修養,卻因惡疾病故,是三叔照顧不周,對不住你和你的父親。如今斯人已逝,我能做的,也隻有一些身後事了。”
“家父總跟侄兒說,本家家主素來賢能,且至純至孝,如今一見,侄兒才知家父所言半點不虛。”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賢侄父親實在謬贊了。”
順勢捧了江文鴻幾句,江懷樂話鋒一轉:“隻是母親并非本家一脈,縱然三叔良善,讓母親長留京城也不是長久之計。母親從小在江南長大,一向戀家,既然母親已經故去,我身為人子,自然要順應母親心意,帶她魂歸故裡。”
江文鴻的神色微微一頓,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我理解賢侄的一片孝心,隻是此事……怕是一時半刻難以如願。”
江懷樂疑惑道:“這是何故?”
江文鴻長歎一聲:“賢侄有所不知。大嫂所得惡疾着實罕見,病情來得又兇又猛,若非如此,我怎樣也能讓大夫拖到你們父子進京見上一面。且此病不但兇險,還能傳與他人。如今大嫂故去不久,此時送大嫂歸鄉,怕是一路上随行之人都有染病的風險。”他安撫地拍了拍江懷樂的肩膀:“這樣,等你安頓幾日,三叔就安排你去寺中祭拜大嫂。至于歸鄉一事,你也莫急,等過了風險的時日,到時候三叔親自安排好此事,必會了卻大嫂生前心願。賢侄以為如何?”
“……侄兒一切聽三叔安排。”江懷樂隻是沉默片刻便接受了江文鴻的建議,轉而道:“那不知姐姐如今可方便來府中,與侄兒一見?我們姐弟二人分别也有些年頭了,這些年來隻能從書信中得知姐姐的情狀,侄兒甚是想念。”
“哦,當然可以。”江文鴻這一次沒有推拒,答應得十分爽快:“顔兒現下雖已嫁為人妻,但親弟弟來了京城,總是要回來見上一見的。賢侄你放心,三叔這就給顔兒遞消息。”
江懷樂的親姐姐江顔兩年前便在京城成了親,夫家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仇家,此事當年江懷樂已從母親來信中得知。母親并未在信中細說江顔的丈夫,但江修成在接到信件時可是高興地大擺宴席,好好慶祝了一番。
想到江修成當時的興奮模樣,江懷樂暗自冷笑。
自己的女兒一朝嫁入世家,還是四大世家之一,光是這夫家身份便足以令江修成心滿意足。至于江顔的丈夫到底是何性情,又與他何幹?
江文鴻還在眼前,江懷樂收斂心思,再次感謝這位“三叔”的幫助。
“時辰不早,賢侄早些休息。”
承諾完江顔之事,江文鴻吩咐了門口侍從好好伺候江懷樂便微笑着離去。
“三叔慢走。”
等到江文鴻的身影從庭院中消失,江懷樂輕輕帶上門,獨自進入内室。
他坐在床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
适才他在江文鴻面前順從奉承,雖是為了降低對方的戒心,但有一點卻是不假——江修成的确對這位本家家主頗為崇敬。也就是江修成看不慣江懷樂,不經常讓長子伴随在側,他才得以免去來自江修成的吹捧。饒是如此,江懷樂從小到大也聽過這位家主諸多傳聞。
少年英才,中興之主,江修成自诩讀書人,一向看不上商戶,但唯獨對江文鴻另眼相看。
不過,親眼見着江文鴻本人,他的模樣和江懷樂設想的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