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穿着到宅邸偏好,甚至言語談吐,比起一位善于經營的商人,江文鴻看上去更像醉心詩書的書生。
來京路上,江懷樂見本家信使三不管的言行,還以為這就是他到了江家後的待遇,不料江文鴻身為家主竟然親自出門迎接,一切安排也盡心盡力。
若是不知情之人,怕不是要以為江懷樂真是江家重要的“公子少爺”。
光是這一點,江文鴻便比江修成強上百倍,也難怪人家年紀輕輕便能成為大戶之主,而江修成人到中年卻隻能将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可越是如此,越是可疑。
江懷樂從來沒有忘記自己來京城本家的原因。他是“人質”,是為了制約分支才來京的存在。且他與江懷楊這個弟弟不同,他一介白身,身上幾乎無利可圖,江文鴻若真心善,囑咐下人好吃好喝養着便是,根本不必親自迎接,甚至帶着他在宅邸下人們面前走了一圈,以示重視。
江文鴻外在再像文士,他也是商人。而且,他還是大璋數一數二的大商人。
商人,一貫逐利。
若是無利可圖,那便隻有一種可能——他需要借這份善,隐瞞對他不利的惡。
江懷樂作為替代逝去母親來京的人子,提出想去母親牌位處祭拜,江文鴻以牌位在寺中為由推延,他又提出想将母親何巧柔的遺體接回家鄉時,江文鴻更是借惡疾傳染一說拒絕。何巧柔身為江修成的正妻,又出身江南,再怎麼說也不該葬于京城,而傳染的說辭更是欲蓋彌彰。人死燈滅,且屍骨封棺,到底是多麼罕見的惡疾,才能在人身故入棺後還有那般厲害的緻病之力?
說到底,不過是不想讓江懷樂見着何巧柔罷了。
可如果何巧柔是因病亡故,那又如何見不得?
種種因由,隻導向一個結果——江懷樂臨行前的猜測沒錯,何巧柔之死,果然大有蹊跷。
江懷樂的雙手握緊又放開,他連忙靠坐在床上,調整呼吸。
不要急,江懷樂,不要急。
你已經平安來到京城,見到了本家家主,這已經成功了第一步。
母親之事怕是其中大有文章,如今你已身在本家,有的是時間查明真相。
江懷樂不斷告誡着自己,數個呼吸之後,總算将胸中翻湧的情緒盡數壓抑下去。
至少,今天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很快便能見到姐姐了。
江懷樂雖然提及了何巧柔,卻也并未對帶回母親遺體一事抱有期望。他一來就搬出何巧柔,本就是另有所圖。果然,江文鴻連番拒絕後,似乎也覺得過于激進,在江懷樂提出要見江顔時終于不再推卻。
江懷樂起身推開房門,對門口兩位江文鴻留下的侍從微微一笑:“兩位小哥,我一路奔波,身上髒污,想沐浴一番,不知是否方便?”
門口個子高一些的侍從道:“公子不必客氣,家主吩咐了,公子的要求須得盡量滿足。小的這就去給公子準備熱水。”
高個侍從匆匆離去,江懷樂倚在門口,狀似無聊地和矮個子侍從閑聊道:“這位小哥,剛才三叔答應了讓我姐姐回府來看我,可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之前在家中也僅從書信中聽得有關姐姐的隻言片語,對于姐姐所嫁之人,着實不甚了解。我怕到時候鬧笑話,給三叔和姐姐丢人,不知小哥可否告知一二?”
矮個子侍從聞言眸中閃過一絲不着痕迹的鄙夷,但他很快掩飾好,一闆一眼道:“公子可曾聽聞京城仇家?”
江懷樂點頭:“卓、範、仇、呂,京城四大世家,聲名顯赫,我在臨陶也有所耳聞。”
矮個子“噓”了一聲:“這呂家犯了大錯,得罪了天顔,前不久才被按律查辦,已不在世家之列,公子萬不可再提及,不然連帶着咱們江家都要遭殃!”
江懷樂忽然回憶起那周公子離開前,周家侍從的話語。
看來這呂家的倒黴下場,應是那位攝政王的手筆。
此般念頭在江懷樂腦中一閃而過,然而畢竟這是權貴們的紛争,哪裡是他一介白衣可以窺探的,知曉注意之處後,當個傳聞聽聽也就是了。他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謝提醒。”
那矮個子續道:“說回江姑娘的婚事,她所嫁之人,便是仇家老侯爺的三公子,現任飛騎尉的仇飛鵬仇大人。”
仇飛鵬,仇家老侯爺的親子。
這是江懷樂第一次聽到姐姐夫婿的名諱。
按理說,江顔的夫君,那便是江懷樂的姐夫,再如何也得告知江懷樂一聲。而江懷樂到入京前,隻知姐姐嫁入仇府,對方姓甚名誰,在仇府内是個什麼身份,竟是一概不知。
江懷樂不用多想,知是林盈的功勞。
想起林盈,江懷樂不由得有些遺憾。
可惜,他不能親眼看見此人得知自己帶着解藥不告而别,絕望悲慘的結局。
不過,姐姐嫁的,竟然是仇家正經少爺,這也難怪江修成得知後興奮不已,林盈怕自己因此得勢,故意隐瞞了。
商戶之女嫁與世家少爺為正妻,怎麼看都是江顔高攀了。
隻是江文鴻真能這般好心?江家本家不缺女兒,若真是天降良緣,江文鴻不先顧及本家女兒,反倒便宜了分支出身的江顔?
仇飛鵬的飛騎尉乃六品勳官,這個層面的官員京城多如牛毛,江懷樂未曾過多了解。所幸他身為江顔親弟,對未曾謀面的姐夫表現出好奇也屬尋常。
“小哥,這位仇大人可好相與?”
矮個侍從略帶豔羨地瞅了眼江懷樂,說到仇家人,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了些自豪:“仇大人可是世家公子裡出了名的好脾性,待人随和,哪怕和咱們這些下人也從不擺譜,江姑娘真真好運道。”
江懷樂附和道:“如此說來,的确是姐姐高攀了。隻是仇大人這般家世,又如此性情,怎麼會與我姐姐……?”
越是高門貴族,嫁娶越是講究門當戶對,仇家是個中翹楚,理應更加在意門第。江懷樂思來想去,實在不明白,如果仇飛鵬真如侍從所言,仇家怎會答應讓姐姐進門?
矮個侍從忽然站直身體,一改适才放松神态。他以眼神示意,輕聲道:“這個麼……公子不若去問一問一手促成婚事的牽線人,光霁少爺。”
江懷樂随之望去,庭院入口處,一個身形單薄,披着大襖的青年雙目透着陰霾,正牢牢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