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烨梁失笑:“怎會?我從未這般想過。”
江懷樂輕拍馬背,拽緊缰繩:“我雖不擅弓箭,但好歹陪着我那弟弟進過學堂,别家子弟會的,我都會。你不用這般小心。”
說罷,他夾住馬腹,高喝一聲,紅棕馬得了指令,歡快地朝前方奔去。
齊烨梁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他騎上在一旁待命的黑色駿馬,追了上去。
皇家獵場為了追逐野趣,多種常青樹。枝葉交錯,草木飛揚,一紅一黑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穿梭其中。先是紅棕在前,須臾後墨色便越了過去,但超過之後卻并不繼續奔馳,反而放緩速度,待紅棕馬再次超越,這才向前疾馳。
這片區域齊烨梁事先下過命令,其餘人自會避開。一路上兩人你追我趕,好不自在。江懷樂開始還存了争勝的心思,試了幾次後便發現齊烨梁根本是在逗他玩。
他放緩了力道,喘氣平息,舉起馬鞭笑道:“行了王爺,我認輸。不愧是西北曠野與廣袤沙場訓出來的騎術,我自愧不如。”
齊烨梁亦慢了下來,縱着黑馬圍着紅棕馬打轉:“你就是以往跑得少了。皇家獵場屬于陛下,不甚方便,但京城北郊有我的私人獵場,你若感興趣,改日我陪你去。若是我不在,你便叫高城。”
“那就這麼說定了。”都是男兒,哪有不喜歡縱馬的,江懷樂聞言興奮道:“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可記下了,不許反悔。”
“自從我們相識,我何曾對你食言?”
江懷樂提起袖口,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忽地見齊烨梁豎起食指,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
江懷樂疑惑間,隻見齊烨梁拉弓射箭,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隻聽“嗖”一聲輕響,箭矢擦着江懷樂左臂而過,瞬間沒入草叢。
齊烨梁打馬過去,彎腰提起箭羽,赫然是一隻棕色短毛兔。
“跑了許久,總算見着隻活物。”齊烨梁掂了掂棕兔分量:“再見不着,我就要去找晁靖算賬了。”
他将兔子收入行囊,又從馬鞍挂着的囊袋中取出另一副弓箭,對着江懷樂揮了揮:“要試試麼?”
“嗯!”
來都來了,弓都不拉,豈不可惜。
江懷樂接住齊烨梁扔過來的弓箭,試了一下,竟然意外地順手。
“這弓輕便,适合你,等你适應了再換重的。”齊烨梁說着,指了指左前方:“我們去那。”
兩人似乎終于到了這片區域獵物的聚集之處,沒走多遠,又瞧見一隻白色的狐狸。
齊烨梁對江懷樂使眼色:“這狐狸毛色好,回頭給你做條圍脖。”
江懷樂屏息,學着齊烨梁适才的動作,對準狐狸,緩緩拉弓,心中默數,找準時機,一箭射出!
箭矢并未直接命中,落在狐狸腳邊。白狐被吓了一跳,竄起來就想跑。就在此時,另一隻箭破空而來,直擊白狐要害,将它釘在了地上。
白狐掙紮兩下,沒一會兒便失了生氣。
齊烨梁策馬靠近,拍了拍江懷樂的肩:“沒事,再找一隻。”
他上半身向江懷樂處傾斜,僅靠腰腹力量停滞在半空,一手繞過青年的肩膀握住長弓,另一隻手輕輕覆在江懷樂手背上,引導着青年再度拉弓。
“腰挺直,不要夾住箭矢,感受我的力道……三,二,一,放箭!”
箭矢呼嘯而出,直直釘在了前方的樹幹上,箭身有一小半沒入其中,足見威猛。
“學會了嗎?”齊烨梁笑問。
江懷樂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抓住了些訣竅:“我再試試。”
兩人又向前踱了沒一會兒,遠遠望見另一隻雪兔。
“人人都說狡兔三窟,可這裡的兔子卻沒半點心眼。”江懷樂笑了笑,用着剛學會的技巧一箭射去。這一箭不再落空,雪兔成了囊中之物。
齊烨梁上前替江懷樂拾起獵物:“這裡的獵物不需捕食,每日有人按時投喂。過得安逸便失了警惕,遲早淪為别人的盤中物。”
江懷樂得了訣竅,一發不可收拾。他一時興起,又想着與齊烨梁比試,齊烨梁自沒有不應的道理。
皇家獵場圈養的獵物種類繁多,不乏豺狼虎豹等兇獸,若遇上愛好此道的帝王,還可增添。隻是今日參與圍獵者衆,并非人人皆擅騎射。皇帝不希望朝臣因圍獵受傷,獵場便提前将兇獸關了起來,隻留兔子、狐狸、鹿之類較為溫順的獵物。
江懷樂初試此道,一番折騰,倒也盡興。
比試終了,兩人尋了片較為空曠的草坪,清點獵物。兩人箭矢的落點不同,江懷樂的不固定,齊烨梁的卻往往直中要害,一箭封喉,倒是便于區分。
齊烨梁點完,略微驚訝,贊道:“明川,你很有天賦。”
“真的麼?”江懷樂半信半疑:“你别當我沒看出來,适才你一直在讓着我。等我再練練,總有不需要你讓我的那一天。”
“好,我等着。”
齊烨梁吹哨,喚來了遠處等着貴人們吩咐的侍從。兩人将獵物與馬匹交與侍從保管,一道走至草叢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歇息。
江懷樂第一次騎這麼久的馬,射獵時興奮不覺得,此刻閑下來,渾身立即陣陣酸痛。
齊烨梁察覺到了:“怎樣,疼得厲害?”
“無妨。”江懷樂活動了幾下,并不在意:“你忘了麼,我有異術。真疼狠了,你幫我擋着些,我用一小會兒就好了。”
“也是。”齊烨梁擡手,片刻又放下:“你是個與衆不同的小神仙。”
江懷樂仰頭望天:“神仙?我哪裡算什麼神仙。”
豔陽當空,江懷樂半遮住臉龐,讓陽光不至于奪魂攝魄。
他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齊烨梁适才策馬飛奔、勾弦開弓的矯健英姿。
與他初學的抖動不同,齊烨梁的身姿似乎永遠是那麼穩健,如崇山,又如紅日,安若磐岩,又燦爛奪目。
恍惚間,江懷樂忽然覺得,齊烨梁的箭不應該對準獵場裡柔弱的獵物,他的人也不應該委屈在這片供皇室玩樂的獵場。
皇家獵場雖大,可終有邊界。
他應該在草原,在荒野,在一望無際的遼闊天地。他的箭對準的應該是惡徒,是賊首,是徘徊在大璋邊境陰魂不散的蠻族。
繁華富裕的京城對旁人來說,是向往,是追求,但對齊烨梁來說,或許隻是一座困住猛獸的牢籠。
“可惜了。”江懷樂輕聲感歎。
“嗯?”齊烨梁沒聽清。
江懷樂側首,凝視着齊烨梁的黑眸:“我說,可惜了。你不應該隻待在京城。”
齊烨梁蓦然頓住。
暖陽刹那間變為了黃沙塵土,眼前的青年身形拉扯,悄然化作身着布衣的武者。
武者剛到不惑之年,頭發卻已全然花白。他看着齊烨梁,一隻眼睛炯炯有神,另一隻卻隻剩下深色的空洞。
武者的聲音穿透黃沙,沉重而決然:“躍淵,你不應該待在這裡。”
“此處,不是你的歸途。”
“去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塵歸塵,土歸土,日後若能再見,别忘了給我嘗一口天下間最貴的酒。”
微光破開沙塵,武者成了幻影,隐約的桂香将齊烨梁拉回了獵場。
齊烨梁從往事中回神,眼前的青年依舊專注地望着他。
“明川,你覺得……京城是個怎樣的地方?”
問他麼?
江懷樂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仔細思索了半晌,才緩緩道:“坦白說,以前在臨陶,無人不曾向往過京城的富庶繁華,我也不例外。畢竟在話本裡,京城的路都是金子鋪的。”
“我想過,有朝一日,等我找到機會,能帶着母親與姐姐一道離開臨陶,去北方,去京城,去我們母子三人能過上安生日子的地方。”
江懷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裡曾輕撫過何巧柔冰冷的面頰。
“可等我真到了京城,卻好像沒有兒時那般向往了。我的本家,在京城算是豪紳一族,但面對當權的卓家、仇家,可以毫不猶豫賣掉我的姐姐,賣掉我。強勢如四大家之一的呂家,一朝之間,也可灰飛煙滅。”
江懷樂輕聲說着,面向齊烨梁:“再後來,我住進了王府。我本以為,威震天下的攝政王總能在這京城之中自由自在,屹立不倒。可今日我忽然覺得,哪怕位高權重如你,亦是局中人。”
“我不知這局為何,亦不知約束你的又是何物。但以己度人,于我,江家是執棋者,我是棋,于你,或許隻是棋盤太過廣闊,我看不清它的盡頭。”
“京城很美麗,在這裡的确可以得到臨陶一輩子都觸碰不到的權勢與富貴。可那之後呢?成了豪紳,又想攀附權貴,成了權貴,還想獨斷專權,層層疊疊,永無盡頭。就算真站在了峰頂,或許又會發現那不過是一座新的囚籠。”
輕風拂過,齊烨梁與江懷樂對視,目光彙聚,蕩開絲絲水波:“那麼,等你心願了結,你會離開京城麼?”
江懷樂聳了聳肩:“不知道。”
“不知?”
“于我而言,可能人更加重要。城鎮宛若畫卷,有人才會斑斓。我來京城是為了母親,為了姐姐,她們才是我留在京城的理由。反而言之,若是失了色澤,那畫卷便是白紙一張,留着隻能占地方,不如廢棄。”
江懷樂頓了頓,忽而朝齊烨梁笑道:“怎麼,王爺是擔心我不守約定,臨陣脫逃?”
齊烨梁沒說話。
江懷樂從石頭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雖人微言輕,但一諾千金的道理還是懂的。隻要你還需要我,我便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