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是該開心,至少生命受到威脅的人不是張蓬,但他開心不起來,因為張蓬就站在高樓邊緣,稍稍後退,粉身碎骨,就像他的精神狀态,那根弦一旦斷掉,會徹底成為瘋子。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他真是這世界上最失敗的人,半輩子了,什麼都幹不好,大哥大嫂保護不了,張铎沒殺成,侄子養成了抑郁症,就連最後仇人出現也不是他手刃的,還要張蓬親自動手。
他想瞞一輩子的,可誰知道二十年都過來了,偏偏在今天,一朝崩盤。
張蓬的精神狀況經不住刺激,可是他分明已經神志不清,還能怎麼辦?
張衍笑了笑,盡量不吓到張蓬:“我開心,但你先過來。”
張蓬不動,還在高高興興跟他說話,像是小時候放學路上給他講學校裡發生的事:“叔叔,你不是總問我記不記得三歲的事嗎,我以前不記得,現在想起來了。”
張衍:“那你過來,慢慢跟我說。”
張蓬沒過來,但一直在說:“太平間裡很冷,我穿着爸爸的衣服還是冷得受不了,我就哭,說我想要媽媽,爸爸就帶我出去,說讓我等他,他去找媽媽,我沒聽他的話,偷偷跟在他身後,爬了很久很久的樓梯,我看見爸爸站在遠處,跳了下去。”
他忽然開始掉眼淚,說道:“我想喊爸爸,可是沒喊出聲,都怪我,如果我喊出來了,他就不會跳了。”
張衍往張蓬身邊邁了一步:“不怪你,蓬蓬,不怪你,你那時候才三歲。”
張蓬哭着後退了一步:“三歲了,不該懂事了嗎?”
張衍不敢再朝前走,隻好停下,說道:“誰說三歲該懂事?有的人三十歲都不懂事,還有人到死都不懂事的,你聽叔叔話,先過來。”
張蓬擦了擦眼淚,憤憤說道:“是啊,張铎就不懂事,我說帶他去見我爸爸,他不聽。”
張衍道:“那你過來,我們一起想辦法讓他聽話。”
張蓬:“我自己想到辦法了。”
張衍:“是什麼辦法啊,過來跟我說說。”
張蓬:“好好跟他說呀,他不去,我就帶他去,可他總想打我,我就卸了他的胳膊,他躺在地上不想動,我就折斷了他的腿,他終于願意跟我過來了。”
墨南炙頭一次近距離接觸犯病的精神病人,還聽他跟正常人聊了這麼久,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好個“跟我過來”,張铎不跟能行嗎?不跟的下場已經擺在眼前,就是被打成一灘肉泥,活生生拖過來。
張衍道:“那你走了這麼久,很累吧,過來歇一會兒,我給你擦擦,你看你身上那麼髒。”
張蓬笑了笑:“不累啊,叔叔你二十年都不累,我就這麼一小會兒,怎麼會累呢?”
張衍呼吸一滞,一時沒了主意。
這下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下去,他路上還在想,林樂樂吓得不輕,說的話未必是真,也許張蓬并不知道過去的事,他還能再瞞一瞞,直到此刻,直到那句“二十年”。
張衍深呼吸幾口,還是盡量正常地跟張蓬說話:“還嘴硬,你看你臉上的汗,一看就是累出來的。”
張蓬笑着笑着卻又哭了:“我哪有資格累,叔叔你才累,叔叔我對不起你,我隻會讓你操心,住院住了二十年,病也治不好,你要給我爸媽報仇,我也幫不了你,我還随随便便就被綁架了,讓你為我擔心好多天,都怪我,都是因為我,叔叔,你别要我了吧,隻要我在世上消失,什麼都能好起來的。叔叔,你再去生個孩子吧,生個健康,聽話,能幫你忙,不會被綁架的孩子,不要像我一樣,我不是你的好孩子。”
張衍聽得眼前直發黑,這些天經曆的任何事都沒這幾句話來得恐怖,他拼命站穩,跟張蓬說:“胡說八道,生什麼,我隻有你這一個孩子,這輩子就你一個孩子,你快……你快過來啊。”
墨南炙原本不想開口,他一個外人并不了解張蓬,生怕冒冒失失說錯話,刺激到他,讓局面更不可挽回,隻是觑眼看去,張衍臉色煞白,站都快站不住了,隻好幹巴巴加入勸說行列:“張蓬,你快過來看看你叔叔啊,他不舒服,你……你帶他去醫院。”
張蓬道:“叔叔是……是讓我氣的,沒有我他就好了。”
墨南炙心想這不放瘋屁嗎,沒有你他就死了,想了想又說:“不是讓你氣的,是讓張铎氣的,都怪張铎。”
“對,都怪張铎,”這話終于說到張蓬心坎裡,他臉上霎時閃過殺意,回頭看了張铎一眼,說道:“我要殺了他。”
張衍大喊一聲:“不行,你别動。”
張蓬道:“叔叔你别怕,我會保護你的,我去殺了張铎,隻要沒有他,什麼都能好起來。”
墨南炙沒想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吓得腿都快軟了,張铎就躺在落地窗邊緣,張蓬去推他,一不小心自己也會跟着墜下去,那不就是他害的?
墨南炙急得聲音都快變調,不自覺往前走:“你别去。”
張蓬不聽,還在往張铎身邊走,張衍再也顧不上會不會吓到孩子,想跑過去拉回張蓬,有了動作的一瞬間,隻聽身邊有人沖出來,嘶喊一聲:“張蓬——”
是林樂樂。
張蓬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倏然停下,回頭看着林樂樂,像是不解:“樂樂,你怎麼在這兒,不是讓你不要出來嗎?”
林樂樂腿一軟,直接跪坐在地上,哭着說:“張蓬,我害怕,我好害怕啊,你不在,我害怕……”
張蓬慌了,哪裡還顧得上殺張铎,跑到林樂樂身邊緊緊抱住他:“樂樂,你别怕,你别怕……”
他低下聲音不停呢喃:“你别怕,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