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舍得砸錢,舍得塑造,舍得“尊重”,隻可惜她給出來的,是十一畫的“假”的那個尊重,不是少了一畫的那個“真”。
不過幸好,她秦寶靈就是個賤人。秦寶靈對這兩個字毫無感情,不覺得絲毫羞恥,她隻是平靜地闡述一個事實。這也不代表她輕賤自己,恰恰相反,做得了賤人,才當得了上人。
她沒有品味,沒有文化,某種意義上接近俗不可耐,她沒有自知之明,不是她的,不合适她的,她也争着搶着要,隻要拿得到,往後她豁出命去也做得好。
年輕的她做不來大小姐,做不來上流貴婦,她喜歡露出自己渾身上下最漂亮的臉和腿,喜歡驚豔亮相,喜歡攝人心魄。去參加聚會之前,李玉珀微微俯身給她戴一對翡翠耳墜,她再不懂翡翠,也知道那對耳墜翠色欲流。
傍人最不該考慮的就是金主的臉,錢财權力是最重要的,對方哪怕是頭豬秦寶靈覺得自己都能閉着眼睛咽下去。不知道是幸與不幸,李玉珀的臉睜着眼都覺得光彩奪目,這種時刻總會給她帶來酒液氣味般的輕微眩暈。
她竭力地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以及記住這一切。她想李玉珀多好呀,她遇到的最好的人就是李玉珀了,她對自己真好,是全世界對自己最好的人了。
忽然,為她戴上一隻翡翠耳墜之後,公主很不悅,随手将另一隻丢在一旁,耳墜砸在茶幾上的一聲脆響,心疼的她的心髒從胸腔急速墜落進了一個深沉的無底黑洞。
“你的耳洞穿得不對。”李玉珀道,她是真心為這件事感到很不愉快,“等長好了重新打,肉眼就能看出來不對稱。”
秦寶靈仍然竭力地睜大眼睛,她要看清,她得記住,所有的這些好東西還都不是屬于她的,她要拍電影,她要做全中國最好的女演員,她要拿獎,她要金銀珠寶,她要金碧輝煌,要所有的一切都屬于她。
現在屬于她的,隻有這對不對稱的,花十塊錢在她家縣城老街上做的手打耳洞。
那雙小腿十分漂亮。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顫動,李玉珀夢到了那天的景象,樓梯處的小小方窗,晚霞迤逦的拖映在地上,紗似的柔披住那雙腿和焦慮不安,不停地動着的,穿着低跟鞋的左腳。
夢裡是情景的複現,李玉珀的肢體和眼睛全不聽她的使喚,牢牢地按照固定的軌迹運作。和當時分毫不差,她一動不動,不打擾這兩個人,隻是默默地仰頭向上看。
“不是故意要對你殘忍啊,寶寶,你看我像是那種壞人嗎?”對面的男人說,李玉珀蹙起眉,她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暗示,她早見怪不怪了。“我知道你唱歌好聽的,隻是角色,不是貼合就一定要選你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兩條小腿都繃緊了,打直了。那個女孩絕對是意識到了。李玉珀饒有興緻地猜測着她的心理活動,就聽見那道動聽的聲音說:“我明白的,唐導,我明白的,您聽一聽,我那首歌真的已經練得非常好了,如果您給我這個機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大約是美人在前,唐導,李玉珀知道他是誰,唐義哲,笑眯眯的,仿佛是很有耐心地說:“好啊,你唱吧。”
女孩便唱了: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長夏開在枝頭上,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濃,長夏開在荊棘裡,玫瑰玫瑰我愛你。
她的聲音和這樣情思柔媚的歌曲相得益彰,李玉珀不懂音樂,卻也聽得出好來。她唱完,左腳又開始不安地擺動,不僅是她,李玉珀也知道,這唐義哲拿腔作調過後,恐怕是要給她一個最後的通牒了。
“你唱得很好啊,寶寶。”唐義哲反複地叫她寶寶,聽得李玉珀一陣惡心,心想這樣才華平庸,為人又油膩的導演,真不如死了算了,活着都污染空氣。又不認識人家,憑什麼叫人家寶寶?
“但是選角這個事情,它不是我一言堂的,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做得了主的,我知道這樣草率地講一講,哎,你心裡肯定是有疑慮,我這話完全是真心的,寶寶,這你得知道,你知道我什麼人品的,這樣,明天晚上,我們詳談好不好?你唱得好,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這點你放心的。”
“謝謝唐導。”那位寶寶說,“謝謝唐導,真的非常感謝您,很感激您,謝謝您。”寶寶感謝的話說不完,好一會兒,聽得李玉珀都膩煩了,兩人這才正式告别,唐義哲應該是要再上一層樓去乘電梯,李玉珀像是剛經過一樣向上邁了一步,寶寶就轉了身下樓,和她正正好好地撞上了。
寶寶确實是一個值得叫寶寶的長相,卷發燙的并不如何精美,然而烏濃光澤,臉孔秀美,尤其是眼睛上的長睫毛,和頭發一樣濃,就這樣的淡妝,李玉珀望過去,仍能看到她的睫毛卷卷的,襯得美麗之中,帶着十分的可愛。
她主動道歉,心思顯然不在這件事身上,匆匆地就要走,李玉珀不攔,隻是心想,這位寶寶叫什麼名字呢?
她沒想到,這位寶寶就叫作寶寶。寶寶想改名,她很願意,一是這個名字很像昵稱,二是這個名字她特别喜歡,不願意什麼蛇蟲鼠蟻的都來叫。
選了好多字,還找了大師來算,最後寶寶中意的是一個讀起來算不上多麼好的字,靈。希望我演戲越來越靈,改名的時候,寶寶誠心誠意地懇求神佛,希望我演戲越來越靈。秦寶靈。
夢境走到這裡,水墨畫一樣散了,李玉珀實際上有點遺憾,應該再往後走一走的,再往後走一走,她問秦寶靈:“你當時居然還給我道歉,現在兩個人撞上,你一定會等别人給你道歉的。”
“那時候我能惹得起誰。”秦寶靈蜷在她懷裡塗護甲油,細心地愛護自己的手腳和指甲,“人要識時務一點呀。”
人要識時務一點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1998到2008,剛好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圓圓滿滿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