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後。
雜亂的軍營裡,剛打完一場仗,士兵們在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滿身的血污來不及擦,隻呼哧呼哧地喘氣。
一隻狼妖湊近了一個布衣少年,嬉笑着道:“這回打勝仗又少不了你的功勞,等着上面來嘉獎吧。”
少年沒奉承回去,滿臉倦意,擺擺手道:“我去洗洗。”
他走到軍營旁的溪水邊,捧起一手水突然頓住,冷了眉眼向前方看去。
秉杜朝他溫和地笑了笑,“慕遙,是我來晚了。”
慕遙将手裡的水放下,站直了身子,“我沒等你。”
他重修靈力,在一場又一場的戰役中立功,一步步地往上走。
風聲細細,少年鐵骨,铮然明亮。
秉杜展開雙手,彎腰,給他行了一禮,擡頭,又是溫厚一笑,“她曾與我說過,你未必會同意跟我到妖界,讓我一百年後再來請你。一百年過去了,可還願意跟我到妖界大展身手?”
他眼前一片恍惚,這一百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又聽到關于她的隻言片語。
原來,已經一百年了……
至此之後,慕遙投了秉杜的軍隊,助他從妖王變成了妖帝,助他奪得開疆拓土,趁着魔界整頓,将從前魔界占領妖界的土地又奪了回來。
早先,妖界被魔界統領壓制,可經過多年韬光養晦,又遇天降将星,妖界如今算是徹底擺脫了魔界的桎梏。
當年,他隻是一個深陷魔界無法自保的少年,七百年後,慕遙之将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秉杜在七百年後卻沒扛過天劫。
天劫之前他便有預感,将慕遙和他獨女安婳叫到跟前,依舊是那幅豁朗溫厚的笑容,“這世間除了神,哪有什麼長生不老,我活到這歲數,又有如此功績讓後人惦念瞻仰,已是不虧。慕遙,我知你能力,将來,若是安婳君德有虧,你可取而代之。”
這話,已是萬分之重。
可慕遙連眉頭都沒皺,“我又不稀罕。”
秉杜氣笑了,“你小子,死性不改。”罵完他,秉杜又斂了神色,看了眼安婳,歎了口氣,“你知我的心思,我也知不可勉強于你。隻是,你還未曾當過父母,不知我這老父親的心。我走了,安婳獨自撐起妖界,那幫老妖怪見我沒了,怕是要生吞活剝了她。我不放心也不貪心,隻要你幫她穩住五大妖王,之後,你我之恩多恩少,一筆勾銷了。你别怕,我這回再也沒機會找你憑恩以挾了。”
伯樂難尋,憑心而論,百年來,秉杜對他很好了。
“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理當照顧安婳。”他誠心誠意地感謝秉杜。
秉杜滿意地拍了拍慕遙的肩膀,笑得像是坑人成功的奸商,笑完他又歎了口氣,“我知道,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找她,我雖有私心想讓你娶了安婳,卻也不願逼你。隻是慕遙啊,她活着的時候遭人懼怕唾罵,死了自然不願被人打擾,這麼多年,你該放下了。”
慕遙垂眼,不說話。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經年累月,似乎他也開始變得沉默起來。
那場天劫,秉杜到底是沒熬過去。
安婳繼妖帝位,慕遙從旁輔佐,妖界倒也安甯,畢竟,誰不知道這位将軍的威名是用屍骨成堆換來的,妖軍裡,提他的名字比妖帝都好使。
又一百年後,妖界清明,邊境穩固。慕遙辭了一切職務,閑居在一座山上,自此不問世事。
他早年跟妖王桓甯學了結界之術,他那座花尋山被他布的鐵桶一樣。偶有妖帝擺駕,也是十回有八回不見。面對誰也解不開的結界,妖帝也隻能遺憾而歸。
就這樣平靜又平靜了一百年,世間之事仿佛亦有輪回,一切又會從頭。
鋪天蓋地的痛楚扼住了脆弱的心髒,仿佛要擠出最後一點鮮活的生命,她拼盡全力緩出了一口氣,才換回了一絲活氣,然而腐朽仿佛已入骨髓,妄動就會支離破碎。
幽暗的輪回台上,隻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站着,明明早已經站不住了,可就還是站着,像是一個抱劍死立的将士,悲慘而壯烈。
可她的壯烈沒人贊歎,她的悲慘卻沒人放過。
不知從哪兒來的聲音,兜頭而下,震耳欲聾。
“十世已過,汝可觀前世。”
一瞬間,許多陌生而熟悉的記憶瘋狂湧入,一幕幕,遠比方才度過的那一世來的慘烈。
那些歲月都無法磨滅的痛,那些在心上烙下的疼,又一遍遍地重演,扒開了皮肉,血淋淋地淌在她眼前,終于彙聚成滅頂的絕望,化作一把錘子,猛地擊在她僵硬的膝彎上,她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地倒在輪回台上,砰得一聲,雙膝着地……
輪回台旁聚了一圈看熱鬧的小鬼。
“她怎麼了?”
“我記得她,她來輪回台很多次了,每次都會在這裡睡一會兒。”
“她為什麼哭啊?”
“她看起來好傷心啊。”
隻有活了千歲的罕見老鬼,才看出點端倪,“這怕是善人劫。”
“那她渡劫成功了嗎?”
“我聽說,這善人劫,曾經有人經曆兩世就瘋了。這東西,太磨人,把人的心都打碎了。心死了,人自然就活不長了。”他打量着台上的人,搖了搖頭,“她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