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住了腳步。
三千青絲垂落,她在淩亂中擡起眼眸,眼裡有破碎的懇求,“梁生,我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求的,你放了我,别讓他們帶走我好不好……”
門外,是惡言惡語,愚昧而莽撞的村民,也是她日日善待的村民,可就是因為一場子虛烏有的禍事,衆口铄金,她的丈夫,懦弱的要拿她出去頂罪。
她一夜未睡,眼睛又看不清,經久的噩夢在黑暗中格外辨不清真僞。
他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沉甸甸的,連向她走去的路,都那麼艱難。她看着他走近,撐着身子往後退,絕望地搖着頭。
他像是走了許久許久,跋山涉水,突破雲霧萬重,才走到了她面前,跪下,用最輕的力度抱住了她。
她聞到了清晨林間的松香和露水清洌的味道,幹淨而柔軟。
她将頭埋進了他懷裡,哇得一聲哭了。
多好啊,是夢。
她總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過去與現在,可她記得她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聞到的他懷裡的味道,那個味道在,她便知道,她還活着,她重回了這個世間,如此才能安心。
可慕遙安心不了,第二天便讓她睡在了他的床上。他點着燈,在桌上雕玉,而大姑娘拽着他腰上一條垂帶,在床上睡得香甜。
清早,他頭疼欲裂,滿心困倦,不知道到底造了什麼孽。
姑娘起了床,坐在鏡子面前不動了,等着他給梳頭。
慣的她,睡他的床,還得他伺候?慕遙把梳子扔給她就不管了。
等到慕遙洗漱完了,回到房間一看,姑娘還坐在那裡,手裡把玩着梳子,一頭長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表情落寞。
他拿過梳子,她感覺到是他,仰着頭對着他開心地笑了。
他認命地笑了,歎了口氣,還是伸手将她的長發輕柔地梳開,又用發帶綁了。
他對着鏡子看他的作品,鏡中人溫婉安靜,天真無邪,再也看不出一絲當初的戾氣。他滿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起來,洗漱,吃飯。”
傍晚,峥山大步走進慕遙的院子,焦急都寫在了臉上,走起路來更是虎虎生風。
慕遙的院子不大,門口栽着一棵槐樹,有了年頭,連樹幹枝葉都寫滿了沉默厚重。
貼着院牆是一些瓜果,但不多,多的是臨屋的一片花,形色各異,都是不可多得的名種。
慕遙好養花,這是六界都知道的事。他曾隻身去西天佛境論了三天的佛,隻為求得一株佛笑荼蘼。佛笑荼蘼向來隻存于佛界,而且極其難養,有佛徒潛心修煉一輩子,等了一輩子也不見得它開一次花。荼蘼一現佛祖笑,向來都是美談。而慕遙的那株被慕遙養着養着竟然真的開花了。那時峥山也在場,稱贊不已,說:“你叫這佛笑荼蘼開了,是要成佛?”
慕遙說:“我不過是覺得它難養,想試試,既然開了,那就行了。”
他有一株花,養了一千年,也沒有養好。
慕遙慣有養難花的癖好,昨天去極北之地采極北雪蓮,在峥山的預料之中。
而慕遙現在沒養花,而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刻着手中的玉料。
日落的陽光溫柔而濃烈,他在陽光的剪影裡,安安靜靜,認真地專注于手中方寸之地,長長的睫毛鍍了層陽光,熠熠生輝。
明明未着華服,未披紅衣,未施脂粉,未佩寶飾,幹幹淨淨的一身天青色長衫,清清郎朗地坐在那裡,就占了這滿院花色獨一份的豔。
花尋山主除了愛養花,一張豔冠天下,颠倒衆生的臉也是極為出名。說是豔,可又不像忘川河畔那些引誘人的豔鬼,陰柔庸俗,過于嬌媚。他骨子裡自有一股清貴,将他那灼人的豔光壓了下去。
峥山當然想不到這麼多,大咧咧地破壞了這美景,戳到了慕遙眼前,面色沉穆。
慕遙頭也不擡,“怎麼了?”
“你可知幽冥震動是為何?”
他漫不經心地順着峥山的話問:“為何?”一手将镂空的地方細細磨平。
“是因為赤帝回來了!”
慕遙的手頓了下,接着若無其事地把玉對着夕陽照了照,又轉動着瞧,尋思着下一步,“你這消息恐怕不真,涯如傳回來的消息,幽冥震動是因為有一位仙子從凡間渡劫回天界。”
“這位仙子怕是沒名沒姓吧。”
“非也,有名有姓,百花主座下蓮花仙子,下凡曆經世間百事,一朝回正身,堪破人間疾苦,修為更上一層,正好對上。”
峥山咬牙切齒,“竟然真有……”他眼睛突然亮起來,恍然大悟,“難道,這位蓮花仙子就是……”
若是蓮花仙子就是赤帝,那便是天界先一步,将這個身份瞞了下來,并将其帶回了天界。
天界帶走了赤帝,并且毫不顧忌地把這消息半做隐晦地告訴天下,那這其中的意味便值得深深琢磨了。
慕遙還是不緊不慢地雕刻着白玉。
峥山看他這樣,氣不打一處來,“你這什麼反應,赤帝回來了,赤帝啊,一千年前引得仙魔大戰的赤帝啊!”
慕遙終于瞥他一眼,“所以現在不應該是天界和魔界最急嗎,你急個什麼勁?”
峥山氣得鼻孔冒煙,“你跟我裝傻是不是,當年赤帝在天界慘敗,屍骨無存,魔界多年都沒恢複生氣。現在赤帝回來了,魔界能甘心?六界肯定得來一次大洗牌。此等亂世,正是你我一展身手的好機會啊!”
慕遙嗤笑一聲,“峥山,當年赤帝明明已經被天界絞殺,怎麼突然又從幽冥冒出來了?就算是真的赤帝,你也說了那場仙魔大戰魔界慘敗,如今魔界式微,她又被帶上了天庭,她想着怎麼活都來不及,一時半刻,哪來的亂世?”
峥山小聲嘀咕,“赤帝怎麼可能怕仙界,那是赤帝啊……”
慕遙樂了,“說的,好像你見過赤帝似的。”
峥山瞪大了眼,“我就是生得晚了些,不然,我抛頭顱灑熱血也要一睹這位絕境王者的風姿,赤帝啊,令六界聞風喪膽的赤帝啊……”峥山說着一臉陶醉。
“赤帝生前便嗜殺魔徒魔獸,後又帶魔兵打上了天界,一人屠盡數萬天兵天将,逼得天界放棄了神殿。這樣兇狠嗜殺的魔頭,你跟着又能得什麼好,亂世将臨,你還是安生着吧。他們鬥,就讓他們鬥。”
峥山深深地看了慕遙一眼,“慕遙,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是真的不争了嗎?”
慕遙吹吹玉上的碎末,碎末在空中四散開來,無所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