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可不謂逾矩。
一時間氣氛凝滞。
豐城城主臉上的肉抖了抖,張着嘴,半天沒說出聲音來,像是極力壓抑着怒氣。
衆人努力低頭,心裡又緊張又不厚道地雀躍。
這時,突然,一個人從女眷席中緩緩站起,月色的衣浮動。
柔長的遠山眉,如霧中江南,氤氲了下面那雙從水墨中走出的眸子,黑白分明,秋水含情。待她一擡眸,細長的眼尾如狐狸般勾起,又是一番驚豔四座的潋滟秋光。
妖冶的,不像是凡人。
她微微俯身行禮,聲音不高不低,清冽柔和。“大人謬贊,小女愚笨,不如妹妹靈慧,未習過舞。”
她當衆拒絕了他。她說,她不會跳舞。
雲岫一仰頭将杯中剩餘的酒喝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個女人垂着雙眼,一副柔弱的樣子。
他默默提了提褲子,踹了柳安一腳,沒說話,兀自坐了下來。
衆人覺得他脾氣古怪,令人摸不着頭腦,但又忌憚他手中的兵權,三言兩語,将這尴尬的場景化解了,轉移了話題。
宴會将結束之際,雲岫提着酒壺趁着人不注意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城主家的後花園修的夠大,形形色色的花草,他一個也叫不上名字。隻瞧見一池荷花開得正好,池中正好有小舟,他邁步進了小舟内,小舟有棚,可擋陽光。他攤開了身子躺在船上,攤開了滿身疲累,昏昏欲睡。
耳中有細微腳步聲傳來,他将一隻手枕在腦後,眼睛半眯着望着岸上。
岸上的身影向前走了兩步,又退了三步,隔一會兒又進了兩步,卻停了下來,來來回回地躊躇不前。
他一邊看着,一邊心裡暗暗替她着急。
她在岸邊躊躇不前,他在船上看着她的猶豫,隻能靜靜等着她的決定,或是,老天的決定。
突然,頭上的雨棚傳來吧嗒聲,身邊的池水被擊起漣漪,下雨了,老天替她做了決定。緩緩的,他笑了。
岸上的她把手擋在頭上,再也不猶豫,提着裙子向他的船急步走來。
船無門,早就為她打開。
她彎腰走進小船,腳下月色的衣如花般蕩開,一剪明眸染了細雨蒙蒙,像是個從塵雨中翩翩而來的仙子。
“妾不知大人在此,因這雨來得急,打擾了大人休息,請大人見諒。”
“妾身蒲柳之姿,不知何處能引得大人青睐,惶恐至極。”
“妾身聽聞,大人軍功卓著,十分仰慕大人風采……”
那個女人說了三句話,沒一句是真的。
自他們上一次見面,其實已經隔了三年。
這三年,朱氏因朱騰之死内鬥不斷,雲岫一心在外面打仗,倒是真讓他打出了些名頭來,立了不少軍功。
這時候,也恰逢朱氏裡沒幾個能鬥一鬥的成年男子了,雲岫便聯合朱友,總攬了舊部,整軍,渡河北上。
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看見她,卻不是他第一次想起她。
“你不記得我了。”他說得很輕,語調沒有上揚,隻是平淡地說一個事實,淡淡的,連情緒都不帶,仿佛早就知道,早就習慣,無所期盼,自也無所悲喜。
他等着她眼裡的驚訝與迷茫,等她冥思苦想出什麼妥貼的話,來搪塞他。
可她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個常禮,低眉順眼。
“将軍曾于火海中扶妾起身,免妾于困頓,妾身銘恩不敢忘。”
她說她還記得,她還記得他。
火浪滔天,奔馬長嘶,通紅的木梁轟然碎裂,他仿佛又置身于那片火海中,燒得五髒六腑都疼痛。
他也還記得,誰能忘記呢。
他垂下了頭,眼皮連耷拉下來,聲音更弱了,悶悶道:“為什麼沒用那把刀?”這是他午夜夢回,輾轉反側,隻要想想,心裡都會焦灼的事。
他知道是她殺了朱騰,可這怪不得她,是他遞給她殺人的刀,告訴她怎樣才能用好那把刀殺人。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她既然要殺,用費盡心思央他弄來匕首,又專門學了,可最後卻沒用那把刀。
“妾身與朱騰之間的恩怨,不應牽連将軍。妾感激将軍救命之恩,怎能恩将仇報?”
可她最開始,想的就是恩将仇報。
不過她沒有做,論迹不論心,她現在依舊溫柔地看着他,像是……看朱騰的目光。
溫柔的,平和的,順從的,不再是眼裡閃着笑意和光亮,連睫毛上的陽光都活潑。
她把他當成是下一個朱騰嗎?
“我以為你走了,走得遠遠的。”
“将軍,亂世遍地,妾孤身一人能去哪呢?若将軍不嫌棄,妾願意跟随将軍左右。”
他聽完,悶聲笑了,笑聲藏在嗓子裡,肆意又克制,映得眉眼都生動起來,将滿目風霜化盡。
笑盡,他擡眼直直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