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書院,走進一家民宿。因為對面有個水上戲台,一到晚上就沒座位了。老闆娘跟小衣熟絡,留了樓上的好位置。
小衣問老闆娘:還有三百酒嗎?我有朋友。
老闆娘是個阿姨,看看雪桐說:還剩一壇,夠不夠喝?
小衣笑道:我們可不是酒鬼,夠啦!
阿姨說:這酒要熱熱地喝才好,你們等着。說完便跨進廚房。
興許是肚子餓了,一陣陣菜香飄出來,雪桐心頭大熱。
這些年天南地北地跑,習慣了星級酒店,也習慣了風餐露宿。似這等親情式的地方讓人放松親切,又因為陌生生出濃濃感激。
她撿了靠窗臨河的位置坐,不一會,酒菜都端上桌,兩菜一湯,一個清炒螺絲,一個苋菜豆腐丸子,一個鹹肉冬瓜湯。
小衣倒上酒:明天你要忙了,今晚這頓我請你。
雪桐笑:我的費用是可以報銷的。
小衣撇撇嘴巴:這頓飯也值不了幾個錢,不要認真。說着,自己喝了一杯酒。
看河岸燈火琉璃,燈影槳聲。
雪桐思索一陣,還是問出了困惑。
你。。。認識我?
小衣拿起筷子卻沒夾菜:為什麼這樣說?
雪桐看着她: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在哪裡見過,可是想不起來。以你的年齡也不會是我的學生。
小衣挑挑眉:嗯。您隻做過一年的大學教授,後來一直在國外工作。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是您的學生。
雪桐:可是你不像第一次見過我。
小衣:您是大名人一個。我知道你不奇怪吧。
雨雪桐搖搖頭:你好像認識我很久了。
小衣:第一次見你。
雪桐: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了解過我。
小衣笑了笑:你們雜志很暢銷的。對您感興趣的人很多。
雪桐望着她不說話了。
小衣:是不是覺得我像一個人?
雪桐:你叫小衣。我的朋友也姓衣。他叫衣若明。說出這個名字,心裡泛起一點惆怅。
戲開演了,演得是那出《王昭君》,一男一女端坐彈唱,咿咿諾諾一陣急管繁弦,聲聲彈撥入心,催得那枝頭葉落,柳絮輕搖。
你能告訴我答案嗎?雪桐想探個究竟,我不想蒙在鼓裡。
小衣笑了笑:先聽戲吧。
雪桐看了眼舞台,搖搖頭:年輕人應該朝氣蓬勃,怎麼學我們老人家看戲了?
小衣不以為然:我還喜歡京劇呢,尚小雲的《昭君出塞》比這個得勁多了。我也看過您寫的劇評,非常獨到。還有,請您注意用詞,哪裡老了?她是望着雪桐說這句話的,黑色的瞳孔閃着。
雪桐啊了聲說:我想起在哪裡見過你了。有一張照片,是你和阿明的合影。那時候的你。。。雪桐回憶着:隻有十幾歲的樣子,笑得很開心,趴在阿明的背上。
小衣溫然一笑:他是我哥哥。
驚訝嗎?
不,從第一眼看見到她就該想到的。
但雪桐還是張了張嘴巴,沒說出話。有些事隻能放在心裡,一旦某天突然被揭開,就像撕開了最隐秘的創口,疼痛。
台上咿咿呀呀,台下漫漫時光。
小衣的眼睛慢慢湧上淚水:哥哥去世的時候我上大二,突然聽到噩耗我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失去了生的希望?他為什麼要自殺?
雪桐點了支煙卻沒吸,煙頭忽明忽暗,一點猩紅浮在眼底。
我也不敢相信。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是明媚的,陽光的,溫潤的,可是,這樣一個對世界充滿了希望和夢想的大男孩忽然就。。。望着水中的月,雪桐不能言語,默默地抹去眼角的淚水,久久地,才繼續說:我從阿富汗趕回來,明已經離開一個月了。我去他的宿舍,才發現他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他沒留下一點信息給我。我想,他是怨恨我的。
小衣掏出一包紙巾來:他沒有怨恨你。
雪桐接過紙巾擦了擦臉,熄了煙,說:從開始你就知道我,得知我要來烏鎮采訪,所以主動聯系我。你是明的妹妹,我想知道你的目的。你,想要什麼?
目的?我想要什麼?!
小衣站起來說:那您覺得我有什麼目的?想報複您嗎?想多了吧,周大記者!
看出她很生氣,雪桐愣住了。純淨如清溪的女孩,怎麼會有惡意?
倘若一縷光能把黑夜刺破,倘若一萬次的犧牲能使傷口彌合,我願為你流放到天邊,我要看到你的複活。
這就是我的目的。
評彈結束了。客人少了,以至于每說一個字都是那麼清晰。
對不起。雪桐道歉。
小衣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應該傾聽。
雪桐說:這次采訪原本不是我的,我來是為了了解這個地方,懂得明。雖然他給我的回憶是短暫的,卻是刻骨的。我走過很多地方,自認為很了解這個世界,卻原來并不了解一個人。我隻看到他陽光的一面,根本不了解他的另一個人生。在那個世界裡,他是卑微的,痛苦的,以至于作繭自縛。如果我了解他,就不會輕易離開,就不會輕易地傷害了他。。。
小衣搖了搖頭說:你錯了。你并沒有傷害他,你沒有傷害任何人,如果非要說傷害,你隻是傷害了你自己。
雪桐不解了。
我。。。傷害我自己?
小衣看着她:我從哥哥的日記本裡知道你,為了弄明白哥哥的死我就想認識你。我去看你的小說《風骨》,看你的博客,看你的一切信息。當我看到你獨自遊走在世界之外,沒有人理解,更沒有人支持。我忽然明白哥哥了。我明白了他拼命地想融入你的世界,卻又無能為力。他付出了全部,卻讓你陷入更痛苦的深淵。你受到了種種不公正,你被這個道貌岸然的社會否定了。但你為了保護哥哥承擔了一切污言穢語。你去了國外,去世界最危險的地方。你不顧哥哥的哀求,固執地遠離。哥哥在日記裡說:如果再給他一個世紀,他就會好好地呵護你。隻可惜他沒有時間了。你知道嗎?在你離開之前他已經查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所以他變得焦躁,不可理喻,像一個蠻橫無理的孩子,不管不顧,隻想要你留下。他沒想到是他最後的行為讓你毫不留情的遠離了。他很後悔,他不該留給你那麼惡劣的印象。可惜無法挽回了。他說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死結束一切。他死了,你就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