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修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菡萏閣的,她拽着那頁紙,一口氣跑回自己的住處,盛夏炎熱,大汗淋漓,可她顧不得這些,從梳妝台抽屜翻出個有些生鏽的鐵皮盒子,取出裡面折疊工整的畫,鋪開在桌上。
帶回來的那頁,被揉得有些皺,冷玉修用手掌捋平了,将兩頁紙一起放在桌上比對。
是一樣的,落筆的風格是一樣的,字迹也是一樣的。
顧鶴庭自拟為修籬之人,他人種菊,他偏寫種玉,大抵是因為玉字是她的名字,原來心思從三年前就開始了。
難怪第一次在小巷裡相遇,他會問:
【怎麼是你?】
【你怎麼在這?】
汗水順着鼻尖落下,滴在畫中人的臉上,暈開了一小片,似是在流淚。老天真可謂是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冷玉修心想。
在那段無風無浪的日子裡,那副畫和那幾行字,是鮮有的波瀾。還記得那個叫小豆子的女孩拿着這張紙給她的時候,那個下午,也和今天差不多炎。
冷玉修問她,是誰叫你拿來的?
小豆子眯着眼睛,小嘴裡含着一顆果糖,口齒不清答道:“是一個人很好,又很漂亮的大哥哥。”
小孩子無法理解大人對美和醜的定義,但能被一個孩子稱為很好很漂亮的人,那一定是美好的,不僅僅局限于外貌。
在那一周的時間裡,冷玉修期待過周五的到來,不止一次。
隻可惜,她最後還是失約了。因為冷晴病倒了,病勢排山倒海而來,僅一個月就花光了所有積蓄,為籌錢給她看病,冷玉修隻能賣身當丫鬟,後來再沒去過孤兒院。
那段時間,甚至是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曾想過,小豆子口中那個漂亮的大哥哥,後來去了大華電影院了嗎?
往事如風,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知道了。
冷玉修擡起頭,遠遠地看了眼菡萏閣。
可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坐在窗口,看着夕陽的餘晖灑滿整座宅院,最後慢慢沉下地平線,像将熄不熄的焰火,灼燒着消耗殆盡,晝夜交替,月色薄衣,點亮一池銀泉。
顧鶴庭房中的燈,亮了。他的身影在燭光中晃動着,于案桌前停留很久。
冷玉修心亂如麻,早早熄了燈上床睡覺,最後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夢半醒間,聞見一陣獨特的香氣。
第二天醒來,身邊的被褥動過,她猜想是顧鶴知半夜回來過,一早又走了。他們即便同床共枕,都是各睡各的。顧鶴知待她,真可謂算得上是相敬如賓,如賓到和對外人沒什麼區别。
不知怎的,又想起在滬上的那一夜,因為兒時流浪的經曆,她很少睡的深沉,除了那個夜晚,那個和顧鶴庭相擁而眠的夜晚。
吃過早飯,冷玉修在涼亭中納涼,太陽逐節攀升,空氣中的熱浪陣陣襲來,轉眼又到中午。不知道昨天顧鶴庭和穆念芝聊了些什麼,又聊的怎麼樣了,今日,穆大小姐倒是沒再來,整座宅子都安靜不少。
又坐了一會,冷玉修覺得困乏,想回屋午睡一會,剛走出涼亭,便見一人影直直沖過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就到面前,橫在折橋上,攔住了去路。
冷玉修知道躲不掉,索性直視他,連眼神都不躲了。
“你帶她進來的?”顧鶴庭薄衫半敞,頭發淩亂,像是剛睡醒。
冷玉修早猜到他要來興師問罪,面無表情道:“是。”
顧鶴庭皺着眉頭,“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那麼愛多管閑事呢?”
冷玉修并非愛多管閑事,不過她不想解釋,隻淡淡道了句,“我隻是覺得她也是身不由己。”
聽她這樣說,顧鶴庭情緒激動了起來,“她身不由己?那我就是作繭自縛?”
冷玉修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婚約這事,穆小姐從頭到尾沒得選,如今還要被人評頭論足,這對她不公平。”
她不想當聖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穆念芝威脅她的那些話,冷玉修并不想說。沒想到她的言論,引來顧鶴庭更大的不滿。
“冷玉修,你怎麼還向着個外人?要我娶個不喜歡的女人,對我就公平了?”
天氣熱得人心煩,她本來就不想管這檔子事,如今一個兩個都要脫她下水,被顧鶴庭這麼一說,冷玉修也有些不耐煩了,“顧鶴庭,這是外人不外人的事兒嗎?你不覺得這個社會對女性的寬容度太低了嗎?作為女人,但凡有一丁點污點,就要忍受流言蜚語,即使這根本不是她的錯。我隻是給她一個可以自己争取的機會,但說到底,這個機會的決定權,不還是在你們男人手裡嗎?你做事考慮過别人的感受嗎?”
她也說不上來自己哪來這麼旺的火氣,不僅僅是因為顧鶴庭,也許更多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能為力,而她向穆念芝妥協的原因,本質上也隻是不想被流言蜚語裹挾。
所以,她是那麼的無力,又那麼的痛恨自己這種無力。
顧鶴庭愣了愣,眼神在豔陽下更顯黯淡,手在身側捏成拳頭,一字一句道,“冷玉修,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麼?我待别人如何我不管,可對你,何時不曾考慮過你的感受?”
冷玉修咬着嘴唇不說話,他對自己的好,她都知道。可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更痛恨自己,注定隻能辜負這份好意。
真是沒用透了,可她又能如何?
她垂着眼,視線落在池子裡,水珠滾動凝聚,傾斜了荷葉,最後無聲滴入水中,連漣漪都不曾激起。